正文 窗前

白念恩去馬來西亞接受遺產的前夕,將自己的妻子李珊托給馮寧照管。那時的白念恩還很貧窮,與一對姓庄的夫婦合住在城西的一套公寓樓中。那時,在馮寧的想像中,白念恩的眼睛還沒有瞎掉。

臨行前,白念恩請馮寧到希爾頓的頂樓喝咖啡,並向他談起了不久前的一段艷遇。去年春末的一個下午,李珊因流產住院,白念恩在病床前守候了一個通宵後精疲力竭地回到家中。獨自在家的庄夫人替他開了門。事情就發生在五分鐘之後。

她剛剛洗完澡,站在窗前,清理梳齒間的頭髮,然後突然轉過身來朝他笑了一下。那是一個無聲無息的午後,空氣、陽光、她浴衣上的藍色拼花都使人睏倦欲睡。他朝她走過去,把她的一隻手反擰在柔軟的腰部。她就此閉上了眼睛,微微張開了嘴,口中呼出的氣息有一股淡淡的奶味。

白念恩在講述這件往事的時候,馮寧的腦子裡不時跳出李珊笑吟吟的樣子。她沒事總愛朝他笑,彷彿正向他傳達著一個深奧難解的信息。他用小勺攪動著杯中的咖啡,看著黑暗中高聳的電視塔尖的紅燈,漸漸地入了神。

「我們之間只有過這麼一次,而且李珊一出院,我就將這件事告訴了她。」白念恩說。當時,他被自己心中依然可見的坦誠深深地打動了,還流了眼淚。可李珊看上去很平靜,當然也說不上原諒。她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這沒什麼。

「她的確沒有生氣。這並不是女人天性的偽裝,她真的無所謂。正是這一點讓人心寒,從那以後,一切都變了。她眼中僅有的一點亮光也熄滅了,就像什麼東西燃燒後殘剩的灰燼,暗淡無光。即使我們在床上……」白念恩說到這裡,飛快地溜了馮寧一眼,「我沒法向你說得更多了。」

馮寧說,事情總會慢慢好起來的。

白念恩盼了六年,終於盼到了他祖父的去世。對於即將獲得的大筆遺產和在國外定居的機會,他有理由在朋友中奔走相告。可李珊對此無動於衷。對於不久後的離別,她也沒有表示出任何憂傷。

「她似乎一心在等著我離去。」白念恩說,「我覺得我一旦離開,她就會立即對我進行報復。」

「那你幹嗎不將她一起帶走?」

「我要向你講清楚其中的原因,恐怕還要多費一番口舌。簡單地說來,我這次去馬來西亞,並不能肯定獲得那筆遺產,因為我的四個堂弟、兩位堂姐早在兩周前搶先飛到了吉隆坡……」

最後,白念恩鄭重其事地將妻子託付給馮寧。他說只有這樣,他心裡才會踏實。「用不著一年半載,等我在那邊辦好了手續,就會回來將她接走。」白念恩抓住馮寧的手,使勁捏了兩下,兩人就此起身告別。

馮寧心裡這樣想,即便沒有白念恩的親口囑託,他也知道該如何去做,可經白念恩這麼一說,他反而覺得很不自在。在回家的路上,他怎麼也無法擺脫掉想像中李珊的恍恍惚惚的笑容。

她站在窗前,剛剛洗完澡。她將一縷縷頭髮從梳齒中抽出來,捻搓成一個小球,擱在花盆裡。南風吹動了水仙花奶白色的花莖,那簇黑髮也在花束根部的鵝卵石間輕輕浮動。她浴衣的袖口很寬,光裸的手臂在陽光下呈現出紋路緻密的肌膚。浴衣是白色的,上面點綴著一些細碎的藍色花斑。她轉過身來,朝馮寧無聲地一笑。她說她的頭髮掉得很厲害,也許等不到白念恩從馬來西亞回來,頭髮就全都掉光了。

老莊正和他的夫人在客廳的茶几上打牌。聽李珊這麼說,庄夫人就站起身來,朝對面牆上的鏡子里望了望。她說,「我的頭髮也該去焗一次油了。」

眼下正是四月,窗外絢麗的春天已經聲勢浩大。站在窗前,馮寧一眼就能看到城西郊野的大片花圃。幾個婦女正將花房上覆蓋著的塑料薄膜捲起,玫瑰和雛菊織成的圖案猶如一塊氈毯,晾曬在遙遠的河邊。

老莊夫婦同在一家保險公司任職。李珊梳完了頭,他們就邀請她和馮寧一起打橋牌。老莊還特意替他們泡了兩杯梅家塢的特級龍井。對於庄氏夫婦來說,叫牌是否進局,定約是否make尚在其次,關鍵在於如何說服馮寧和李珊購買人身保險。

這樣的場面,李珊顯然不是第一次經歷。而馮寧在擺脫對方糾纏時的神態,則顯得既幼稚,又圓滑。

「按照你們的講法,假如我每年交納少量的保險費,六十歲時就能得到一筆可觀的保險金,是不是這樣?」

「那當然。」老莊說。

「假如我在五十九歲時死去呢?」馮寧笑著問道。

「我們將承擔你的一切喪葬費用,況且,你的繼承人將得到一筆數目可觀的遺產,而且用不著跑那麼遠的路到馬來西亞去領。」庄夫人朝李珊眨了眨眼睛,算是開了一個玩笑。

「問題是,誰是我的繼承人?2NT?」

「Pass。」

「你的子女3NT。」李珊說,「或者你的妻子。」

「無論誰得到那筆錢,我只有Pass。」老莊說。

「可我並不打算結婚。梅花4怎麼樣?」

「真是異想天開。」庄夫人說,「我看連3NT也未必打得成。如果你一輩子都不結婚,那就指定一個繼承人。Pass。」

李珊有些猶豫不決。有兩種定約可供她選擇:告訴對方自己手中A的數量和位置,或者讓定約停在梅花4上。她擔心自己的信號一開始就給錯了。這種猶疑還因為,她的一條腿在茶几下無意間與馮寧碰到了一起,她暫時並不想將它挪開。

「要是你們的保險公司突然破產呢?」馮寧對庄夫人說。

「澳星從天上掉下來,太平洋保險公司破產了嗎?」老莊反駁道。「李珊,該輪到你叫牌了。」

馮寧在等待著李珊給出信號。他甚至不敢正眼看她。即便隔著一條厚厚的牛仔褲,他的小腿仍然能夠感覺到她肌膚的爽滑。當李珊報出他期待已久的紅桃4時,馮寧不禁有些怦然心動。

馮寧一時激動,選擇了7NT。

「你們真是瘋了。」庄夫人朝李珊和馮寧偷覷了一眼,叫了Double。

「天哪,你以為我們的定約真能行得通?」李珊面紅耳赤,怔怔地看著馮寧。她的那條腿在茶几下與馮寧挨得更緊了。

她鼓足勇氣叫了Redouble之後,將手中的牌依次攤開。她首先亮出的是三張黑桃,然後是三張方塊和兩張梅花,最後攤開的是馮寧最為關心的五張紅心長套。整個過程使馮寧聯想到了一場精心準備的脫衣舞表演,彷彿每一張紅心都在向他袒露喜悅的秘密。

李珊繞過茶几,坐到馮寧的身邊看他打牌。這一次,他們緊挨在一起的,是各自臀部的側翼。當李珊提出建議,試飛老莊的黑桃K時,她就自然地將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馮寧認為過早飛牌有些冒險,李珊就湊到馮寧耳邊,悄悄地對他說,黑桃K的確在老莊家,因為她剛才過來的時候偷看了他的牌。隨後,兩人縱聲大笑。

到了晚上十點鐘,馮寧終於同意在人身保險單上籤了字,牌局自然就結束了。李珊將他送出門外。

兩人沿著夜深人靜的街道往前走,呼吸著樹木的清香。李珊對馮寧說,在白念恩從馬來西亞回來之前,她能夠很好地照顧自己,「你以後不必經常來看我。」

馮寧對李珊的這番話缺乏心理準備,他心慌意亂地道了再見。兩人在公共汽車站前分了手。

一場車禍使老莊的臉變得面目全非。殯儀館的運屍車遲遲沒有到來,他的屍體就停放在光線陰暗的客廳里。

庄夫人正跪在地上,用毛巾擦去他額角的污泥。她向馮寧和李珊介紹說,當他被人從河裡打撈上來的時候,嘴裡還銜著一枚柳枝,令人聯想到《聖經》故事裡的那隻鴿子。

「我真的擔心會找不到你。」李珊掩上房門,發出沉重的喘息,「我害怕極了。不光是因為那具屍體,還有別的。」

殯儀館剛剛打來了電話,他們要到明天早上才能派車來。李珊希望馮寧能陪她一個晚上。

雖然已過了晚餐時間,可李珊還是擺開了摺疊桌。首先被擺上桌面的是一隻水晶花瓶。一束深紅色的玫瑰,帶著水滴。這束玫瑰原先擱在一隻塑料桶里,桶里盛滿了水。隨後,李珊從櫥櫃中取出一瓶康巴瑞酒,兩隻高腳玻璃杯。冷盤也是現成的,在瓷盤中碼好,上面封了一層保鮮膜。

她穿著一件白色的絹絲襯衫,一條黑色的中短裙。她的腹部由於營養過剩而微微隆起(這正是馮寧所喜歡的),使身體的線條顯得既簡潔又柔和。

她在馮寧和自己的酒杯中都放了冰塊,然後輕輕地晃動著玻璃杯,使它發出悅耳的碰擊聲。她說她喜歡康巴瑞淡淡的苦味,喜歡它的紅色,無論在酒中兌入多少冰塊,顏色始終像玫瑰一樣鮮艷。

不管從哪個方面來看,這頓晚餐都不是隨便安排的。整整一個下午,她或許都在為這次聚會做準備。假如不是老莊的驟然死去激起了一度遲鈍的食慾,還有什麼原因呢?

馮寧的眼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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