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唿哨

一切都處在寧靜之中。

孫登日復一日地陷在那張變了形的藤椅中,守望著流轉的光陰。姍姍來遲的五月給他帶來了一種無法說清的感覺。畢竟,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正午,一個無所期待的老人面對著牆角和飛檐的陰影,總可以想些什麼,或者什麼也不想。

天氣看上去是無可挑剔的。

一個年已耄耋的老人不慎打碎一隻瓷碗是常有的事。正如昨晚燥熱抑或寒冷的空氣驚擾了你不安的睡眠,似乎沒有什麼理由讓那些殘破的畫面在記憶的河床下沉積太久。一般說來,在暮春時節寧靜的夜晚,幾乎人人都睡得很好。你只要屏住呼吸,便能夠清晰地聽到那些在房廊下連成一片的呼嚕聲(它有時會被蟋蟀以及另外一些昆蟲的鳴叫、風聲等等遮沒)。

打呼嚕的聲音顯然包含著某種炫耀的成分,一如花枝招展的少女和拄杖老人擦肩而過時的回眸一笑,又像是一種迫使你沉默的滔滔不絕的話語。

這種並不連貫的話語有時也會延伸到正午時刻的陽光之中。它使你小心培植起來的睡眠的花蕾迅速凋萎。呼嚕的聲音忽長忽短,夾雜著一些不經意的堵塞和嗚咽,就像罅漏被封阻時流水的喘息。它毫無節奏可言,宛若小孩的哭聲,驟然響起而又斷斷續續,在聽上去像是要停頓的地方綿延不絕。

「你現在該知道了。」

「什麼?」孫登問道。

「一個未雨綢繆的人在年輕時把什麼本領都學到了手,唯獨睡眠的技巧被忽略。」

那個人坐在孫登的對面,手裡撫弄著一枚棋子。這盤棋已經下了很久了,眼下還看不出就要結束的樣子。他的臉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不甚清晰(西沉的夕陽使屋子裡的亮光越來越弱)。他的一隻腳輕輕拍打著地面,嘴裡哼著一支古老的曲子。任何一個人的臉(衰老抑或年輕)都是一面鏡子,只要仔細打量便不難從中發現自己的面容。當然,在一張漂亮的女人的臉上你看到的東西會稍稍走樣(女人總是給男人的視覺帶來誤差,反之也一樣)。不過,那也相差無幾。

此刻正是午後時光。在這個短暫的瞬間,春天剩存的圖畫被保護得很好。鋪著青石的天井中幾乎看不到什麼陰影。石塊上的裂紋很早以前就被刻在了那兒。那些裂紋大半是由於年深日久的雨水的沖刷或者太陽的暴晒,它像蛛網一樣張揚,像掌紋一樣細密,隨便,漫不經心。

門外的池塘也許是距離院牆太近的緣故,從敞開一半的門扉中望出去,孫登只能看到池塘的局部。從水面上垂掛著的樹枝可以約略判斷池塘的大小。那些游鳧在水上的鴨子看上去顯得小心謹慎,更多的時候,它們似乎不太專註於覓食,而是在東張西望。

他的目光越過那些鴨群,停留在池塘對面的一處緩坡上。

那是一塊油菜花地。部分串稈結籽的油菜,使它的顏色比以前淡了許多,像是一張攤曬在那兒的褪了色的遮雨布,不過,借著中午垂直熾烈的光線,粗粗看來,它仍然顯得很有生機。它的凌亂、蕪雜、殘缺不全只有到了近處才可以發覺。那樣的時刻往往是一場大雨過後的傍晚或者清晨,一切都來不及修飾。

……

現在,他終於可以看見那座橋了。這座早已廢棄不用的木橋多少年來一直晾在那兒無人置問,遠遠看上去就像一排被毀壞的羊圈的柵欄。如果不是橋頭兩側稀疏長著的幾叢蘆葦的提醒,人們絲毫看不出當年曾有河流從這兒經過的跡象。

橋樁有一半深沒在泥土之中。橋的背後是大片開闊的棉花地。一個戴頭巾的女人在棉花地里直起腰來,那情景彷彿剛剛解完了手。由於橋樁的分割和遮攔(也許還有耀眼的光線),孫登無法看清她的臉。橋的這一端也是棉花地,只不過看不到一個人影。

太陽已經升到了中天,狹窄的橋面投射在棉花地的陰影恰好形成了一條直線。

孫登的目光滯留在遠處,近處的感覺就理所當然地變得遲鈍起來。他只是感到,有一團暗紅色的光影——像一簇被雨水弄得模模糊糊的鮮花,從他眼前飄過。

那是一團什麼樣的影子?細細想來,它只能是一個人,一個從門前匆匆走過的行人。

一個和自己的深邃內心朝夕相處的人很容易發覺他四周的變化,這種變化總是在時間的空隙中出現,令人猝不及防。好在它既不帶來一絲欣喜,更談不上任何憂傷。

孫登一面凝視著遠處的那座木橋,一面留意著那團飄飄忽忽的影像,這就如同在晴朗的天空觀賞下雨時的情景(類似的天氣在這一帶並不罕見),它總是給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和走神頗為相似。

那道光影在門前一閃而過,在池塘的左側隱沒不見。需要過一段時間,它才會重新出現在正前方,走到他原先的視線之下。

在不知不覺中,由於日光稍稍挪動了一下位置,孫登便能夠清楚地看見那根橫貫天井的晾衣繩。它的一端埋沒在牆垛剛剛長出的青草中,另一端系縛在一株扁桃樹的樹榦上(由於繩子上衣物的重壓,樹榦已經彎曲,像一副弧度不大的弓)。

晾衣繩上空空蕩蕩的,時間的流逝把它弄得毛茸茸的,它像一根琴弦一樣綳得很緊。早晨停息在那兒的一隻灰褐色的燕子已經飛走了,孫登微微俯轉了一下視角,便在窗台上看到了它。

燕子一般很少棲息在窗台上。它從來不像麻雀那樣啄食,即便它做出啄食的樣子,也僅僅是作為左顧右盼的掩飾。它穿過漫長的冬季來到這裡,將會在這座房舍中一直待到秋末。現在,時光才只是暮春。

空氣中瀰漫著植物散發出來的可怕氣息。他一不小心就能嗅到風中摻雜的豆莢的清香。有些場景是難以想像的,譬如他的女兒懷裡抱著一把濕漉漉的豆莢從腰門走了進來……她走到天井中。露水浸濕了她的頭髮、衣袖,以及裸著的腳踝。甚至她的目光也是濕漉漉的。

他們隔著一張木桌坐在門邊。她的一條劈開的腿在膝蓋以下露出白色的肌膚,一些青草和豆葉的細屑粘貼在上面。孫登看見一隻硬殼蟲爬過她的腳背,在腳踝和小腿的連接處停留了片刻(像是迷失了方向,又像是在喘息),又接著往上爬,最後終於在膝蓋近旁的褲管中消失了。隨後,他看見那截小腿上出現了幾道搔癢留下的爪跡,爪跡的顏色越來越深,宛若一片被夕陽襯紅的槭樹葉。

她搔癢的動作越來越頻繁,姿態越來越粗俗,可是她的神情卻一如往昔那樣心不在焉。

孫登清楚地知道,自己在門檻前舉目眺望的神態一定容易被人誤解為在等待著什麼,為了消除這些誤解,他調整了一下坐姿。

「你也許是在等著一個什麼人吧?」她說。

她說話的聲調使人感覺到她的心力正糾纏在另外一件事情中,或者是沉湎於某種未來的企圖、往事的片斷。

「哦,不——」孫登說。

他轉過身來,目光落在和她髮髻平行的一張桌面上。桌面上擺著一副棋局,看上去,像是昨天擺下的,也許是三天前,或者是更遠一些時候。

從棋子的數量來看,那副棋像是剛剛下了一半。那個男人的食指和中指夾著的一枚棋子正要落下,他的猶疑不決的神態使人可以想像得出這枚棋子的重要程度(在孫登看來,一般棋的輸贏似乎沒有必要看得那麼重)。坐在他對面的女人彷彿有些神不守舍,她的目光像是一直在留意別的什麼地方。在他們的近旁,一個童子正在撫琴而歌,由此,我們可以大略地判斷出那個女人的目光一定是被童子的歌聲或者琴聲所吸引。那架古琴停放的位置也許是在一處竹園的邊上,因為我們可以看到琴桌的撐腳邊冒出的幾株筍芽。

……一切都是固定不變的,永恆的,僵死的。大概是為了使那些人物和場景留下的空白不至於太大,因此,畫幅的上部從右往左寫滿了密密麻麻的蚱蜢一般的文字。可惜的是,那幅畫在牆上掛的時間太久,字跡已經變得模糊不清了。

這幅畫最大的風格在於沒有什麼風格可言。單從畫面上的人物與事件來看,這幅畫完成的年月根本無法加以考證。何況類似於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下棋這樣的事在士大夫階層的慣常行為中似不多見(準確地說,不為人知),所以,這幅畫極有可能是出自一個民間畫師之手。

畫面上殘破的部分被糊裱的痕迹依稀可辨。孫登小心翼翼地用一把鬃毛刷子輕輕拂去上面沉積的灰塵。由於不慎,他將桌面上的一隻紫砂陶壺碰翻在地上……濃烈的茶香中包含著松子的氣息,這使他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一件什麼事……他在桌邊的那張變了形的藤椅上坐了下來,沒有立即動手掃除掉那些地上的污跡。他怔怔地看著那些陶壺的碎片,感到了安寧與自在。

中午的時候,門檻內空地上潛伏的陽光終於照到了那堆殘片上(它看上去像一朵盛開的百合),茶水早已風乾了,陶壺的破碎的殘跡彷彿是一個再也無法兌現的諾言的餘音,在房樑上縈繞不散。

門外,棉花地里的人漸漸地多了起來。幾個正在玩耍的小孩在木橋上搖搖晃晃地行走,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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