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背景

他把那份電報交給我,轉身走開了。他灰色的背影沿著陰暗的長廊緩緩前移,在那堵赭紅的拱門下打了一個寒戰,像某種不經意的笑容被突然收斂。拱門外陽光如風,我看見校園中被修飾過的草坪在晚秋的空氣中顯得整肅而安詳,一如收割後的莊稼騰出的大片坦蕩的田野。那些臉上沾滿泥水和草籽的農婦在搖曳的谷穗中直起腰,摘下草帽驅趕著蚱蜢和悶熱的空氣。田裡的淤水被太陽曬得發燙,蒸騰的熱流裹著青苔的氣味爬到我的臉上。從稻叢中突然竄出的黃鼠狼撞疼了我的腳踝,它金色的毛皮像一道微微顫動的光線消失在河邊。等到那股刺鼻的騷臭氣慢慢消散之後,我再一次聞到了成熟的穀子的清香和楝樹果酸澀的氣息。

電報是我的弟弟泥打來的。他赤裸的背脊彎成一張黧黑的弓,在田埂上尋找鼠穴。他在洞穴上堆滿了乾草,然後點著了火,濃煙熏得他直流鼻涕,可老鼠卻怎麼也不肯出來。我握著卷刃的鐮刀走近他,他抬起那張泥跡斑斑的臉看了我一眼,又看看遠處喊著沉重號子挑著稻穀的如蟻人群,像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什麼大事:

你說,大寨在什麼地方?

「當然很遠。」父親說:「比洲上可遠多了。」他瘸著腿,用一根剝了皮的柳枝抽打著那條哼哼唧唧的殼郎豬,歪歪斜斜地消失在熾熱陽光下深灰色的背景之中。我來到了車站上。當天去南方的客票已經全部賣完了。我手裡捏著那份電報,走過廣場上一排排覆蓋著灰塵的玻璃櫥窗,來到了一尊雕像下。一個背著蠟染藍色包裹的老人朝這邊走過來。我鑽入人流挨近他,密集的人流把我們擠在了一起,我的左手伸進他寬大的褲兜,我的手指碰到了他鐵一般堅硬的大腿。兩個並排過來的姑娘再次把我們隔開,我走到檢票口,那個藍色的包裹像河上的浮流物朝這邊艱難地漂過來,塔狀的紅色航燈在離江岸不遠的水中顛簸。我們趕到渡口的時候,天還沒亮。泥裹著母親的那條綠短襖,脖子上綁著毛巾,在二月的冷風中凍得直跺腳。

我們到洲上去嗎?

是的。

可為什麼要起這麼早?

太陽出來,路上的封冰就化了。父親說。

江岸上的一切都顯得灰濛濛的,東邊的天空剛剛泛出魚狀的橙色。風從沒有遮攔的水面上吹過來,在身後黑壓壓的房舍頂上發出巨大的嘯聲。江面上往來的船隻亮著暗紅的尾燈,像一個打著手電筒的人在夜晚的曠野中行走。我們等了好久,艄公才來。他打著呵欠跳到木船上,放下跳板。船帆張開時「潑剌剌」的聲音像林中被驚飛的鳥,我看見那張打滿補丁的帆開到一半就停住了,父親走過去幫他,已經起錨的船在江邊打著轉。我和泥待在船艙里,感覺不出船在走,江水順著船幫疾速向後流動,我感到水是從我們頭頂上流過去的,卷翻的泡沫打進傾斜的船艙里,打濕了我們的衣服。我們終於看得見對岸了,看得見房子和樹,看得見岸邊等船的人影,也看見了瓦。

我通過檢票口朝前走了很遠才回過頭來,那個背著藍色包裹的老頭倚在刷著白漆的欄杆上,神色慌張地在褲兜里找那張票,他把所有的衣兜都翻遍了。「你不用找了,你找不到那塊手絹了。」泥得意地對我說。

「你是從哪裡弄來的這塊花手絹?」父親問。

……

「是瓦送給你的嗎?」

「是的,她送給我的。」我說。

「不是的,是他從瓦的褲兜里偷來的。」泥叫道。

「是偷來的嗎?」父親問。

「偷的,偷的又怎麼樣。你不也經常——」

父親已經走到我身邊,他揚起手狠狠地抽了我一個耳光。

父親再一次朝我走過來,我知道他想幹什麼,我站著沒動。天空陰沉沉的,飄飄揚揚下起了小雨。平板車就停在那裡,大片的竹林如墨的陰影遮蓋了它。現在就剩下了我們兩個人。我們身後不遠處那扇紅漆的大門已經關上了。我的耳邊還殘留著它關上時發出的「嘭」的聲音。屋檐下有一排鴿籠,我能記住那些鴿子每一根羽毛的顏色。瓦說當鴿群在天空飛過時,她能分辨出它們各自的聲音。有一隻花鴿的腿被泥用彈弓打傷了,瓦說,它的聲音像哭一樣難聽。

它能飛得很遠嗎?泥問。

當然,瓦說,它能飛過江去,飛到你們家,或許更遠的地方。

它不會迷路嗎?

它飛得再遠也能記得回來的路。

我爸爸說它能飛到鎮上大麻子的飯鋪叼回一根油條來呢。泥說。

噢,那大概不行。

父親站在離我很近的地方看著我,我看見他淚流滿面。但這次他沒有打我。濛濛細雨打在竹林上,然後滴落在竹園中腐爛的葉子中間,發出噗噗的聲音。父親走到了那輛平板車前,將拉車的帆布帶套在肩上,俯下身體拉動了板車。板車的軲轆很久沒有上過油了,轉動時嘎嘎吱吱地叫個不停。我知道車上草席和蒲包底下蓋著的是什麼,我不敢朝那裡看。那兩道淺淺的車轍在春天酥鬆的泥地上歪歪扭扭地朝前延伸,中間夾雜著父親走過留下的鞋印。四周靜悄悄的,早起的上茅坑的老頭在竹林深處傳出一兩聲咳嗽。雨倒是越下越大。隔著雨水四溢的車窗玻璃,我看見父親依然站在那兒。去學院的班車朝前開了幾十米就被堵住了,所以我上車之後仍能看見他。他抬頭看了看路牌,遲疑不決地朝東走了幾步,又回來朝西走。我想他壓根兒就不知道往哪個方向走,雨幕模糊了他身後建築物灰褐色的背景。他的腿比先前更瘸了,身體影子般乾瘦,像院中被歲月的風雨漸漸銷蝕的那棵枯萎的杏樹。

列車喘息了一下,靜靜地朝前開動。車外掠過一排排水杉,塗滿藍色顏料的廣告畫矮牆,破敗的街道和店鋪,成群結隊騎自行車的人。火車漸漸駛出市區,我聞到了郊野深秋的氣息,遠處灰色的山巒和山下衰敗的枯草像磨盤一樣轉動起來。我的對面坐著一個穿米黃色橫條襯衫的年輕女人。她扎著俗艷的頭巾,身上散發出劣質香水刺鼻的氣味。她像是哼哼唧唧地唱著一支什麼歌,同時用手指輕輕地敲打著車窗。村裡的小腳女人用手掌重重地拍打著窗戶的玻璃。窗戶外突然出現的那張衰老的臉把我嚇了一跳。屋子裡,梳著齊耳短髮的幼兒園教師正在給我們領讀字母:

啊——啊啊啊,喔,喔喔喔,噫——噫噫噫噫——女教師看見了那個窗外的老人。她放下了書本走到了外面。她重新進來時朝我揮了揮手。吁吁吁吁——我走出去,那個老人臉上被一種激動的情緒籠罩著,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跟著她離開了那座孤零零的破廟。午後的陽光將地面曬得像烙鐵一樣燙,我遠遠看見村頭的水塘邊聚集著很多人,嘈雜的聲音傳過來像夢一樣不真實。一條黃狗搖著尾巴在田野中穿行,它伸出長長的舌頭,舔著剛剛泛青的秧苗捲曲的葉子。踮著小腳的老人將手放在我的頭上,我用力逃脫了它。她那雙給死人合上眼帘的雙手讓我感到不吉。

在冬天碰見蛇是不吉利的,父親說,應該將手指放在嘴裡。

可是我看見了,泥說,他還摸了它。泥用手指了指我。我們借著月光爬到草垛上,然後爬上屋頂,俯下身子到屋檐下的瓦縫中掏鳥蛋。我的手碰到了蛇。我原先以為它的身子是光滑的。可是摸上去像老人的皮膚一樣乾燥。

你摸著了嗎?泥問。

一條蛇。我說。

剛勁的北風越過落光了葉子的樹林,樹木和牆的影子在風中一會兒分開,一會兒又銜接、重疊在一起。月光是不動的,有些光線濾進樹縫,隨著樹木的擺動不停地跳蕩著。

你摸著了嗎?瓦說。

她的聲音中摻和了興奮和膽怯的成分,她焦灼地等待著,幾次企圖阻止我。我已經說不出話。我凍僵的手觸摸到了她潤滑灼熱的肌膚。她的衣服在乾草垛中摩擦發出輕微的窸窣聲。我嗅得出她發叢中凝固的香氣,那些香氣和稻草的霉味混雜在一起。我的身體緊貼著她。她戰慄著,身體在草垛中越陷越深。

你晚上吃了什麼?我問。

她的嘴裡發出咕咕噥噥的聲音,在月色中我看見她晶亮的雙眸閃耀著遲疑的光澤,她的嘴唇、舌尖上噴出的氣息像酒一樣。

杏果也可以釀酒,父親說。杏樹枝劇烈地搖晃著。父親在樹下噼噼啪啪攪打著杏樹,杏果夾帶著翠綠的葉子像雨點一般落下來,砸在我們的頭上,在地上跳躍著。到處都是杏果的氣味,那些酸澀的杏果招來了無數的蒼蠅。它們晃動著沉甸甸的大腦袋,搓著細長的小腿,麇集在牆角下腐爛的杏果上,怎麼趕也趕不掉。

現在我已經走到河邊。河水涼颼颼的,走到樹蔭下更覺得涼氣逼人。小腳老人朝手心吐了一口唾沫,拍了拍我的額頭。「別怕。」她說。我隱約知道河邊的事。樹冠上灑滿了陽光,夏末秋初蟬的鳴叫也顯得有氣無力。河邊那條用碎石鋪砌成的洗衣碼頭上,幾個男人正把一個女人朝岸上抬。河邊擠滿了人,他們踮起腳尖,伸長了脖子朝水碼頭那邊張望。我在人群的大腿縫中鑽了進去。我終於看見了我的母親。她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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