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夜郎之行

我的夜郎之行事後被證明是一個錯誤。首先,典籍和想像中的夜郎正在消逝。「遍地蘆荻」、「在風中搖擺的金銀花」叢中已經長出高樓。我原指望能夠住在郊外一座院中爬滿葡萄藤蔓的茅屋裡,清晨被啼鳥喚醒;實際上在夜郎,我的住處是一個陰暗的地下室,隔壁的鍋爐房整日整夜響個不停,使人不斷感到要撒尿。其次,我原以為夜郎人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人人充滿自信(歷史上,夜郎一度以過於自信聞名於世),我設想這種自信會感染我從而治癒我的抑鬱症。可是,我在夜郎人臉上看到的儘是和我一樣頹廢的神情。

夜郎坐落在松子湖邊,我乘了一個星期的輪船來到這裡,正巧碰上了一連串的壞天氣。

換季的鬱悶氣氛深深地籠罩著這個陌生的地方。這裡看上去一切都顯得灰濛濛的:天空、樹木、廠房、煙囪……天色陰晦,雲層壓得很低,一年一度的梅雨已悄然降臨。

街面上光禿禿的,剝落的柏油下裸露出赭紅色的沙石,汽車揚起塵土,厚厚地黏附在街道兩側的白漆欄杆上,灰色的磚樓一座挨著一座向天邊伸展。

在這座城市的郊外,我看到了另一類事物,一座坍塌的古塔,一座鐘寺,一處古井……幾隻鴿子棲息在上面,它們彷彿是城市一夜之間蛻下的陳舊的殼,以自相憑弔的方式和過去牽扯著。

我和幾隻老鼠在環球旅館潮濕的地下室里度過了這個多雨的春天。當我決定離開這裡的時候,在夜郎的一家市立醫院裡,我被醫生告知得了肝炎。

眼下,四月的梅雨已飄然而至。雨霧追逐著行人的腳步,將街道和它兩側的圍欄澆得鋥亮,使數不清的雨披和傘堆積在東站廣場上。

我是一個不合時宜的人,在過去的一個偶然的瞬間,我被時尚的潮流拋在了一邊,像一條魚被波浪掀在了河岸上。我憑藉回憶和想像生活在過去。

在雨中我感到快慰。

我的住所的窗戶有三分之一露在地平面之上。天氣晴朗的中午(一般來說,這樣的時候並不多見),當我拉開窗帘,我剛好能夠看到窗外樹木的根須,在地上隨風飄行的柳絮,轉動的汽車輪胎,女人匆匆行走時叉開的小腿。

地下室被一種腥酸發霉的氣味包裹著。被子沉重而潮濕,常常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吊在天花板上的電燈總是霧蒙蒙的,像剛出殼的絨雞。桌布上留下了老鼠或其他更小的動物的爪跡,使人辨別不出它原先的顏色。我彷彿感到牆壁、地面、桌椅上都爬滿了苔蘚。

通向走廊的門看上去像紙一樣薄,我懷疑本身就是紙做的,它擋不住任何來自外界的聲音。那扇門上沒有裝鎖,每個人隨時都可以推開它走進我的房間。

這天晚上,旅館門房的朱氏太太又來到我的屋中找她丟失的花貓。她的身體像秋後的衰草一樣頹敗了,稀疏的枯發叢中是一張浮腫的臉。這一次,她沒有很快離開我的住處,也許想跟我說些什麼。她戰慄著坐在我的對面,點上一根煙,開始拉拉扯扯地談起這座城市和她的過去:茂密的桑林,樹木,小河,知更鳥,她的青梅竹馬的夥伴,她的年輕時光,她出嫁的日子……我看得出她完全沉浸在充滿「桑葚」氣息的往事之中,她的描述一次次感染了我。她的記性已經壞了,她用相同的詞語形容每一件事物,把經年的流水賬壓縮成一個簡單的句式,在記憶中斷的地方不斷重複,在語塞、長時間的停頓中顯出悲傷而又無能為力的樣子。她是一個垂死的人,一個裝在玻璃瓶中的植物標本,一面鏡子,我注視著她蒼白、變形的面容,正如注視我自己衰竭的內心。

……

朱氏在言談的間隙總是稱我為「大叔」,我幾次想阻止她,但又未能說出口。事實上我非常年輕,可好像沒有人願意看到這一點,男人,女人,過去,現在。衰老是年齡的符號,而我的衰老卻是天生的,我的年輕時光在出生之前就已被剝奪,我內心的花園早已枯死。

我看上去是顯得老了一些。在我讀小學的時候,校長就讓我在學校自編的劇目中扮演一個老農。所有的人都認為這很正常,我也沒有覺得這事有什麼不妥,實際上我在很小的時候就演遍了所有老人的角色。我還記得有一天,我們這支演出隊在鄉村巡迴演出,我的母親出人意料地衝上戲台狠狠地揍了我一個耳光。我那時就已明白:衰老是可恥的。以後,我的母親常常用鑷子給我拔鬍子——直到現在,一想起鑷子,我的眼淚就忍不住要流下來。還有一件事。幾年前的一天,母親到H學院來看我,晚上我帶她到學院對面的街道旅館住宿。她幾乎從來沒有住過旅館,一走進房間,她的神色就顯得慌亂起來,眼睛東瞅西看,一個年輕的侍者手裡捏著一串鑰匙悄悄走到我們跟前,詭秘地笑了一下,然後低聲問道:

「開一個夫妻房間?」

朱氏老人縱聲大笑起來,肥胖的身體像盛滿水的皮袋不停地晃動。不過,她很快陷入了沉默,笑容凍結在她的臉上,目光痴呆地望著我。

她從我的敘述中感到了什麼?

女服務員推門進來沖開水。我看見兩個男人在門外走廊上聊天。他們談論著木材生意,談論最近的一次物價上漲,談論女人,兌換外匯,談論商人之間永不厭倦的話題——錢的數目。

這時候,電突然停了,窗外的舞廳旋轉的燈光熄滅了,街道換了一副面孔。屋裡一片漆黑。在暗中我能分辨出兩個女人不同的呼吸,甚至我能夠聽見你的呼吸,在關閉了路燈的校園中……在枕邊,在酒後,在潮濕多夢的春季,在被時間磨鈍的記憶深處,在你的脖頸,你的唇,你的腳趾、眼睛,你散發著桉葉香味的發叢中……在你的背影匆匆消失的時刻。

那隻花貓蜷縮在朱氏的膝間,床下老鼠的叫聲使它瑟瑟發抖。

黃昏,我來到夜郎的河邊。污穢的河水在灰色磚樓的縫隙中靜靜地流淌,散發著腐殖的果物和劣質柴油的氣息。隨著雨季的來臨,河水開始上漲,裝載著木材、煤、造紙用的稻草、糞便的船隻像一個鬆散的村落,堵塞了航道。

久居水上的人像是過著另外一種生活。木船的桅杆之間拉起了繩索,上面晾著襯衣、短褲、背心、連褲襪以及女人用的花花綠綠的帶子,像破碎的旗幟在風中飄拂。我看見一個中年人用鉛桶從河中打水,他的女人抱著嬰兒朝河面上撒尿。一隻木筏駛過他們的船頭,站在木筏上的老人拿著一根套有網兜的竹竿,打撈水上飄浮的雜物。所有這些人看上去都是懶洋洋的,在一度變得溫暖的陽光下,顯出剛剛睡醒的樣子。

老張是浙江桐鄉人。他的船停在橋墩的陰影中。我到這一帶散步的時候,常常看見他佝僂著背到岸上的一家雜貨鋪買香煙。他穿著一雙舊式解放鞋,褲管挽過膝蓋,走路一拐一瘸的,他的臉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油垢,看上去沒精打采,一副倒霉的樣子,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剛出獄不久,剃光的頭髮還沒有完全長好。兩年前,他離開了執教多年的夜郎大學,到海邊去販魚。

在學校,我學的專業是甲骨文。老張說,實際上,甲骨文是一門很有用的學問,它是歷史學和考古學的基礎。在夜郎大學,選修這門課程的學生越來越少,最後只剩下了三個人。我在學校資料室待過一陣,後來改行學公關和英文打字,但我的手和腦筋都已經不靈便了,我已經老了……那個學校的錢少得可憐。我福建的老婆和三個孩子都等著錢用……學校的一個姓李的同事介紹我到河上販魚……我對水上的生活不太習慣,不久就染上了關節炎……

現在,我已經記不清用了怎樣的借口逃離了他的住處——那隻破舊的小船。在寂寞的雨後黃昏,我們坐在船頭抽著他剛買來的光榮牌香煙,喝著黃酒。船尾的頂篷上裂開了一個口子,船底的隔板中已滲出水來——在他的船艙里,我到處都能嗅到一股霉爛、死亡的氣味。

老張絮絮叨叨地講述著販魚的瑣事,火車一輛接著一輛從河面的鐵路橋上駛過。

去年春天,我在郊外販了一批河豚到魚市上去賣。收攤的時候,我的魚筐里還剩下幾條。傍晚,我回到船上,準備自己燒來吃,你知道河豚的肉質鮮美,可它的魚子和內臟都有劇毒,弄不好會送命。那天晚上,我的那位姓李的同事到河邊來看我——他在夜郎大學教授古典文學。也像今天一樣,我們在船頭吃著河豚,喝著黃酒,閑聊。那天晚上,我們喝得很痛快,老李有些醉了,很晚的時候,他才起身離開。我看著他走上河岸高高的堤壩,突然感到一些恐懼。因為我看見他喝酒的那隻藍邊碗底黏附著幾粒魚子——我想起從河豚中掏出的魚子和內臟起先就擱在那隻碗里,由於一時疏忽,我將魚子倒入河中卻忘了將碗洗一下。我猶豫了好一陣子,琢磨著要不要追上他把這事告訴他。我站在船頭,看著他的背影在夜幕中消失,終於沒有叫住他。第二天他就死了。我被關進了監獄。

現在,我又看見老張佝僂著背,左右傾斜著身體去河邊那家雜貨鋪買香煙。

老張和我一樣都是不走運的人。我想也許只有我一個人知道老張當時為什麼沒有叫住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