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風琴

此文獻給仲月樓公

此刻,馮保長正從一間傘形尖頂的酒店裡出來,走到了刺樹林邊燦爛的陽光下。他沒有朝村外看——那裡,秋後剛剛被收割的莊稼騰出大片赤裸的金黃色的田野。他注視著腳下的泥沼地,這些鋪蓋著枯草的泥地在某一時刻彷彿成了一種虛幻之物,在混沌而清晰的醉意中伴著陽光給他以溫暖。掉落了葉子的刺樹林在河邊戰慄著,那些樹木以及它們的陰影遮蓋住了河床的顏色。

馮保長馮金山走到了村頭圓形的打穀場上。他看見場地的邊緣有一個年老的女人正用長長的竹竿鉤落高大楝樹上乾癟的楝果。馮保長把目光移向別處,想像剛剛看到的一幕:那些楝樹的果子像羊屎一樣撲撲簌簌掉在皸裂的地上,一如水珠濺落的樣子。馮保長朝前走了幾步,又轉過身:那根釣竿吊在樹枝上,在風中晃蕩,樹下一隻竹凳,楝樹的果子撒滿了一地。那個年老的女人不知在什麼時候消失不見了。

這彷彿就是最初的情形。

他看見遠處田野上到處都有人在跑,像鼠穴被刨開後慌不擇路、東奔西竄的田鼠。這種慌亂的景象伴隨著微弱的叫喊在村中立刻有了某種感應,馮保長踉踉蹌蹌走了幾步,才看到了村外官道上簇擁而至的馬群。陽光和酒使他的感覺在這時發生了令人愜意的偏差。突然之間出現的鬼子的馬隊並沒有攪亂他寧靜的內心,他站在打穀場上一動沒動。馬蹄聲漸近,災難也漸近。所有的災難,馮保長認為,它們只不過是一場噩夢,或如大地突然降雪——它們如期而至,卻又悄然隱匿,陽光之下,幾匹棗紅色——青灰色的馬在曠野里不緊不慢地走著,從一個高高的土坡上升起來,隨後又淹沒在谷底,宛如在波浪中行進的小船。

到處都流傳著日本要投降的消息。這些消息……馮保長抬起寬大的袖管擦了擦眼屎,沿著狹窄的河床朝村東疾走,他不斷調整步伐,像一隻正在加速的輪子,他看見老婆正在村東的桑樹林邊給入冬的小麥下種。老婆的淺紅色頭巾在桑樹末梢上一飄一閃。遠處,日本人的馬群騰起的細細的塵土漸漸變得清晰起來,刺刀和馬鐙閃閃發光。秋後一年一度的花集戲隊的到來正是這樣的情形:這些靠賣藝為生的人會在一個晴朗的午後突然出現在潔凈的田野上,他們衣衫襤褸,牽著瘦弱的小驢——那些黃色或銀色的錫箔裝飾的隊伍,在鑼鼓鐃鈸的聲音中邊唱邊跳來到村裡。他們在小孩的簇圍中毫無生氣地表演,一旦得到穀物便立即收鑼趕路。馮金山像一隻笨重的豬在刺樹林里奔跑著……在某種意義上,馮保長是這樣一個人:在平淡無奇的日子裡他只是一個遲鈍的酒鬼,災難一旦降臨,他所有的感覺都會變得銳利起來,正如粗糲的砥石使鋼刀變得鋒利一樣——他將精力中最傑出的部分積攢起來,用來對付那些接踵而至的災難。

馮保長跑到村頭的一堵低矮的土牆邊停了下來。他感到眼前的情景包含著某種滑稽的成分:他的老婆依然沉浸在一種由熟練的操作而產生的莫名其妙的詩意之中,她的左手以相同的姿勢來回擺動,谷種均勻地撒在地里。馮金山壓低了嗓音朝女人的方向吆喝了一聲。他的喊聲在寂靜的空氣中傳得很遠。馮金山看見自己的女人怔了一下,她淺紅色的頭巾微微左側,像一隻受到驚嚇的小鳥聆聽樹林里的風聲。在長滿衰草的土牆的背後,馮金山彷彿看到了老婆安詳憂鬱的目光。女人用手掌遮擋住強烈的光線,朝村裡張望了一會兒,一切又回覆如初。

騎兵終於來到了女人的身後。

這些身材矮小的士兵像泥塑一樣在馬背上顛簸著,馬群不安地刨動四蹄。那些滲著血污的繃帶、綁腿,靜伏的樹木和低低的雲彩在女人身後構成了一幅微微抖動的背景。

「喔唷……」女人叫了一聲。也許是那些馬的嘶叫驚動了她,馮金山看見她手中的畚箕被拋出了好遠,那些金色的麥粒在空中散開,像夏天黃昏的田野上無數飛動的蚊蟲。女人的身體向上急速反彈了一下,便摔倒在地里。馮保長看見女人寬大的臀部富有彈性地撅起來——褲子的皺襇上沾滿了潮濕的泥漿和草莖。接著便是毫無目的的徒勞的奔跑。女人邁動著小腳在桑樹地里犬奔豕突的情形使他想起了圍獵。馮金山看見幾匹灰色的馬高高抬起了前腿,露出紐扣一般整齊的馬奶子躍過溝渠,幾匹馬在濃密的桑樹林里遛了一陣,將他的女人圈住。

現在,陽光中土牆的陰影籠罩了他。這些天,不斷有日本人即將投降的消息傳來,這些消息……馮金山開始嘔吐。日本人的到來有些使人猝不及防。這個在他身邊蜷伏的孤單的村落經歷了無數次蝗災和禍亂,現在已經變得疲憊不堪了……前些天,趙財主的家眷躲往城裡也許就是一種不祥的徵兆。馮金山感到背脊一陣冰涼。

在腐漚的酒的香氣中,馮保長看見日本人推著他的女人朝村裡走來,她的一隻鞋不知什麼時候掉了,露出楦頭一樣的小腳。她的目光向那些刺樹遮掩的屋頂上空搜索著,不斷在馬前摔倒。一個日本兵抽出雪亮的刺刀在她的腰部輕輕地挑了一下,老婆肥大的褲子一下褪落在地上,像風刮斷了桅杆上的繩索使船帆轟然滑下。女人的大腿完全暴露在炫目的陽光下——那片耀眼的白色,在深秋的午後,在閃閃發亮的馬鬃、肌肉中間,在河流的邊緣,在一切記憶和想像中的物體:澡盆、潮濕的棉絮中間,在那些起伏山坡上粉紅色的花瓣中蔓延開來,漸漸地模糊了他的視線……女人哆嗦著,雙腿綳得僵直……兩腿的空隙中是一些毛茸茸錯雜的馬蹄……在幾天之前,馮保長在昏暗的酒店裡向老闆的女人調情,在漆成黑色的櫃檯後面,那個風騷的女人跟他談起了女人的小腳。「所有的女人必須夾緊兩腿才能走路……男人總是渴望那些大腿的力氣。」那個女人說。馮金山隱伏在土牆的背後,他的灼熱的雙頰感到土牆苔衣的冰涼的氣息。在強烈的陽光照射的偏差之中,他的老婆在頃刻之間彷彿成了另一個完全陌生的女人,她身體裸露的部分使他感到了一種壓抑不住的激奮。

那些人和馬隊拖著黑色沉重的剪影,在漸近的黃昏中進了村。

現在,稠密的黑暗在樹叢潮濕的簇葉之間,在山谷的深處聚集著。秋天的風敲響了樹木光溜溜的枝條。一些草垛和屋舍,宛如深黑色巨大的鳥的陰影靜伏在遠處的曠野里。在很久以前,王標就想像著這樣一次伏擊,一次真正的伏擊:那些類似於神話中的馬匹富有光澤的皮囊在子彈嵌入時發出凄厲的叫聲;馬蹄的掌心鐵撞擊著山谷飛濺的碎石,那些盲目而又傲慢的士兵從馬背上躍入深陷的坑槽:血腥和硝煙的氣息裹挾著黎明的天空中無法捉摸的浮塵在山谷中飄浮——現在,一切都淹沒在寂靜的黑暗之中。聶老虎沿著淺淺的溝壕貓著腰竄到了王標的面前:「天就要亮了,時間像是出了差錯。」王標掃視著那條由碎碎的亂石鋪成的大路——在它的盡頭,東南角的天空透出一絲紫灰色的光亮。他撩開衣襟擦了擦黝黑的槍管上的露水,看了聶老虎一眼,在他高大而模糊的身影兩側,幾個抱著長銃的年輕人正伏在草叢裡打盹,他們已經在冰涼的山谷里守候了一夜。「你去將那些雜種統統弄醒。」王標說。聶老虎的身影在他面前閃了一下就消失了,隨後,四周響起了一片慵懶而雜亂的呵欠聲。幾天之前,在一處僻靜的山坡上,王標面對著這伙剛剛召集的人馬,就隱隱地預感到了以後發生的一切。這些老實巴交的庄稼人逃避了老婆的糾纏,聚集到他的身邊。他們拖著獵槍在被風吹倒的野草叢中東倒西歪地躺著,睜著迷惘的眼睛注視著王標和他的副手大麻子胡六。「打鬼子的方法和打獵其實是一樣的。」胡六說。寒冷的風爬過山脊,在白楊樹的頂梢響起連續不斷的嘯聲。王標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在清晨的微光中已經變得依稀可辨的石子大路的拐彎處,那裡有幾隻小鳥在啁啾……這時大麻子胡六像個幽靈突然閃到王標的左側:「來了……樹籬的後面……」

王標拉著胡六在溝壕里趴下,他看見一行重疊的陰影沿著石子路朝這邊慢慢移動。嘈雜的腳步聲夾雜著嘰嘰喳喳被驚動的鳥的鳴叫在空中滯留了很久。王標看見四周一支支閃閃發亮的槍管像柵欄一樣在溝沿上鋪開。現在,黑夜的大幕已經悄悄地拉開了……秋後的田野像一個修剪了枝條的花園慢慢呈現出它原有的輪廓,王標看見那片灰色的人群的側影逐漸清晰……就在兩個人影一先一後栽入路面上早已挖好的坑槽(像房屋的倒塌)時,他聽見人群中傳來的女人的怪叫。有些事情在王標看來是不可想像的,就像母親在世時常常提起的:「在地里撒下蕎麥的種子,卻收穫了一袋芝麻。」許多年前的一個下雪的冬天,父親扛著一隻野豬回到家中,他正準備將那隻血肉模糊的獵物卸在地上的時候,野豬沉重地喘息了一聲,咬住了他的脖子……王標懊喪地將手裡的駁殼槍放下。「毬!」他聽見大麻子胡六低低地咕噥了一句。

那是一支迎親的隊伍,在日佔時期,這一帶幾乎所有的迎親儀式都在夜間舉行。王標領著他的那伙沾滿塵土的人馬朝那片樹籬走去,空氣中瀰漫了一股牆粉的氣息,那些裝飾著大紅剪紙的貨擔,那些半新半舊的綠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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