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追憶烏攸先生

當兩個穿著白色警服的中年男子和另一個穿著裙子的少女來到這個村子裡時,人們才不情願地想起烏攸先生。那個遙遠的事情像姑娘的貞操被丟棄一樣容易使人激動。既然人們的記憶通過這三個外鄉人的介入而被喚醒,這個村子裡的長輩會對任何一個企圖再一次感受痛苦往事趣味的年輕人不斷地重複說:

時間叫人忘記一切。

那三個穿警服的人讓這個村子裡的人見識了手銬和據說是報警器之類的東西。這三個外鄉人辦事總給人一種踏實感,但又總忘不了賣弄。他們喜歡在林子和牆角陰影里向那些正忙於農事的人打聽關於烏攸先生的一切細枝末節,警察的詢問得不到回答不是因為這些人一無所知而是他們缺乏熱情,這個村子裡的人對一切都感到無所謂。我倒是願意和這幫外鄉人結交。我清晰地記得那個早上槍斃犯人的情景。那天早上我和母親說準備到三十里以外的地方去看槍斃烏攸先生時,她順手給了我一巴掌,她說:「殺人就像殺雞一樣。」我就到後院去看我的弟弟老K殺雞。老K還小,一隻小手捏住雞脖子,另一隻手拿著一把四厘米的削筆刀。他見我進院子就央我幫忙。我說:「殺雞和殺人是一樣的。」老K說:「是一樣的。」忽然那隻雞從老K手中掙脫出來,跳過一塊石礅,然後飛過院牆。老K拿著那把沾著一線血跡的削筆刀,獃獃地看著院子上空飛著的雞毛。我拉著他的手從院門跑出去,我告訴他說要帶他去看真正的殺人。槍斃烏攸先生時他就站在我旁邊,他張大了嘴,完全不是殺雞時的那副樣子。等到在回來的路上,老K才小心翼翼地說了以後三天中唯一的一句話:

殺人要比殺雞容易得多。

我說這些的時候,三個外鄉人都不屑一顧,也沒有錄音,可是當我告訴他們我和烏攸先生還沾點親,他們就又都和善地笑開了,又鼓勵我繼續說。他們說得一口官話,還夾著一些扭秧歌的調子,叫人聽了就渾身發癢。我說烏攸先生被槍斃的那天是端午節,那個穿裙子的姑娘就說:非常好!

那天確實是端午節,婦女們有的通宵未睡,到河溪里去采葦葉,用竹筏、舢板以及腳盆之類的東西裝回來包粽子。清晨,河上的薄霧像蒸汽一樣還沒有退去,空氣里有一股濃濃的葦子的清香。男人們開始淘米,用大號的篩籮。小孩子們就跟在大人後面轉,用剝了皮的柳條打溪里的水。這時有一個小媳婦從村東跑到村西,她一路叫著,村子裡的人馬上就知道了今天要槍斃烏攸先生,村子裡的所有人都看著她跑。只有幾個小夥子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小媳婦的叫聲他們一點都沒聽清楚,因為他們光顧著看小媳婦粉紅的襯衣裡面的小肉團在跳動了。事後,小夥子們向人們談起那天早上的情形時,他們說,他們第一次看見那個媳婦跑,周圍的一切生命都像停止了。

一聽到「咣當咣當」的聲音,村裡人就知道那幾個警察在街上轉悠了。他們的腰間掛滿了各式各樣大大小小的銅塊。他們在街心遇到一個中年婦女,就開始對她詢問,一個警察隨便從腰間取下一個銅圈套在她頭上,說那叫做P-W高頻測謊器,是世界上最先進的測謊器。只要你一個字故意說錯了,它就會發出一聲怪叫。但那名婦女戴上銅圈就說不出話,銅圈一取下,她便滔滔不絕地說開了,這是他們的儀器第一次失靈。

三個外鄉人表現出前所未有的煩躁,他們讓我帶他們去烏攸先生的故居——一幢就要傾圮的四角祠堂去看看。烏攸先生的卧室從他死的那天起就被鎖上了,一直沒人進去過,我們費了很大的勁才把生鏽的鎖撬開。門一推開,就揚起一股厚厚的灰塵。室內的空氣令人窒息,我們一進去就開始出汗了。屋子的一切都依照原來的樣子保存完好,像是等待主人再次享用。牆上的一幅鉛筆畫已密密地爬滿了白白的灰塵。黑色太陽垂落在黑河的葦灘里,兩隻鷺鷥在交喙。這幅畫是過路的肖像畫家給烏攸先生畫的。烏攸先生愛裝飾,愛乾淨,用磨得鋒利的三角刀刮鬍子,洗碗的時候總愛在腰間裹上一塊黑油布。許多年之後當有人問起村裡人對烏攸先生的印象時,他們的口答幾乎一樣。

像個女人!

警察沒有找到對於重新審查烏攸先生案件有用的東西,但是他們發現所有的書架都空著。烏攸先生是愛書的。當村裡的頭領突然下命令把烏攸先生屋裡的書全部搬到外面燒毀時,那些書整整燒了五個多小時,村裡幾乎所有的人都在看著火焰把一縷縷紙灰往煙囪里送,火光將他們照得血紅。只有杏子一個人哭了。杏子常常去烏攸先生那個祠堂看書,烏攸先生只教她一個人認字,不久她就從書上知道了一百零一種治麻疹的辦法。

至於這場火的起因,有人說是頭領喝醉了酒,另外一部分人就反駁說其實頭領那天喝得很少。

烏攸先生那天的舉動叫全村人都吃了一驚。他手裡拿著一把刮鬍子的七寸三角刀在全村最大的廣場上和頭領相遇了。人們看到他那副急不可待的樣子就知道他已經在廣場上守候多時了。頭領把衣服脫了掛在一個樹丫上,露出棕黃色的栗樹皮般的肌肉。烏攸先生握著刀像頭野驢一樣地衝過來,頭領一側身,揮拳猛擊,第一拳就擊中了烏攸先生的鼻子,鮮血四濺,像一隻爛番茄砸在他的臉上。第二拳打中了烏攸先生的後腦勺,他向前搖晃了一下就栽倒了。那天清晨我打開閣樓的窗子,剛好趕上看這場格鬥。聚集的人把廣場塞得滿滿的,他們把頭領和烏攸先生圍在中間。烏攸先生從地上爬起來,他臉上的血已經凝結成塊,他朝前走了幾步,像小丑在馬戲場上逗樂一樣,踉蹌著扭了幾下,便仆倒了。

當三個外鄉人從一個守林老人嘴裡知道了這件事以後,他們竟樂得跳起狐步舞來,那個穿裙子的少女冷不防在老人滿臉絡腮鬍的臉頰上親了一下。那天就是他把烏攸先生背回家的,為這事他老婆每天都要罵他一回,因為他背上的血跡已經無法洗掉了。直到現在,我們還能從他那件發黃的襯衣上發現那個光榮的標記。守林人把烏攸先生放在床上,杏子就推門進來了,很顯然她知道了那場格鬥。她挨近床邊,烏攸先生就沖她吐了一口血痰,她解開圍裙,小心地俯身擦烏攸先生嘴角的血跡。守林人到現在講起那件事依舊十分激動,他說: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迷人的姑娘,簡直像個人精。

烏攸先生在村裡的地位很普通,儘管原先他有一屋子的書。起先村子裡的孩子生了一種叫「濕風」的病,人們唯一的辦法是把河裡的污泥糊在爐壁上烘乾給孩子做枕頭。烏攸先生在村裡竭力宣傳說吃一種草藥能治這種病,但是村中無人相信。烏攸先生沒有法子說服村子裡那些狂熱的「枕頭療法」的崇拜者,便舉了一個例子說:公牛很少得病就是因為它們常吃草。村裡的人就決計讓烏攸先生試一試。吃草療法的靈驗使烏攸先生的祠堂一夜之間成為醫院。

烏攸先生的書被燒曾引起村裡人對他醫術的懷疑,但是烏攸先生記憶力驚人,他竟然能背出那些被燒書的大部分內容,這就使他的醫院不但沒有倒閉反而更使人覺得神秘。杏子和烏攸先生整天形影不離。對於他倆的關係,人們眾說不一,至少有人覺得他們的關係曖昧。杏子每天要到很晚才離開那幢四角祠堂,回家的路上要經過一片叢林。烏攸先生每次都送她,他們在林子里踩出一條路來,又亮又白。村裡人漸漸開始喜歡杏子,開始崇拜起烏攸先生來,對於他倆的關係也沒有深究下去,相反,他們覺得一切都在和諧而神聖的氣氛中進行。當然,這個村子裡的居民沒有一刻忘記他們的頭領,頭領之所以成為頭領不是他懂得森林防火或是陰陽八卦,而是他具有一身強健的肌肉和寬闊的前額。他是一隻漂亮的獅子,村裡的女人都這麼說。當這個頭領因為拉痢疾喪身後,村裡的一個老人曾經跟我說過:有時他們儘管知道頭領的演說是一種欺騙,他們也不禁要被感動得流下淚來。

村裡來了一個外鄉人,在雪地里掃出一塊空地玩猴把戲,烏攸先生和杏子站在邊上看。他們看見頭領笑嘻嘻地看著他倆,頭領慢吞吞地說:我要殺死你們兩個人。頭領說話聲音極高,但是緊靠在他旁邊的人被玩把戲的那個丑角逗得前仰後合,沒有聽到頭領的話。我的弟弟老K聽到後,拔腿就往家裡跑,他事後告訴我那天他簡直跑得飛起來了。他一推開大門就摔倒在堂前的地上,還沒有爬起來他就使勁地叫喊:「頭領要殺死杏子和烏攸先生……」母親像村裡的每個婦女一樣在納鞋底時總沉醉在一種詩意之中,她也許根本就沒聽清老K的話,就「嗯咿哈」了兩聲。

過去了不少日子,村頭的斷牆中偶爾長出的幾棵柳枝已經吐青了,隔著溪水的葦子,已經望得見遠處山窪里的草汪汪地綠開了,村裡人突然傳說烏攸先生殺死了杏子。對於這件事情,誰都不懷疑,因為烏攸先生本人供認不諱。村裡的人請來了兩個見習法醫,他們都是第一次解剖人體。他們把赤裸裸的杏子放在一張三隻腳的乒乓球桌上,每個人拿著一把殺豬刀。杏子安靜地躺在桌上,就像人們常看到她夏天浮在溪水裡一樣,臉色紅潤富有生氣。這兩個見習法醫手足無措,不知從哪裡下手。屍體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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