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對傷心的慰藉 第六章 困難中的慰藉

很少有哲學家推崇悲苦。按照傳統的看法,智慧的生活總是與努力減輕苦難、焦慮、絕望、憤怒、自輕和痛心相聯繫的。

弗里德里希·尼采指出,大多數哲學家從來都是「捲心菜頭腦」 ,而「命中注定,我是第一個像樣的人」,他於1888年略帶尷尬地承認這一點,「我非常害怕有一天我將被宣布為聖靈」;他把這一天定在第三個千禧年的黎明到來之時:「讓我們假設,到2000年左右,人們將獲准讀(我的著作)。」他認為只要他們讀,就一定會喜歡:

我覺得手裡拿一本我的書是任何人能賦予自己的最有價值的顯赫地位。我甚至猜想他拿書時會脫鞋,更不用說靴子了。

之所以為顯赫,因為在眾多「捲心菜頭腦」中惟有尼采遺世獨立,意識到凡是謀求自我完成的人都應該歡迎各式各樣的困難。

如果可能的話——這「如果可能」實在是瘋狂透頂的想法——你們不是想消滅困難嗎?而我們呢?看來我們實在是更願加劇困難,而且使它達到空前艱巨的程度!

尼采雖然按禮數給朋友寄去良好的祝願,但是他心裡明白他們更需要的是什麼:

對於我所關心的人,我祝願他們受苦受難、孤寂凄涼、疾病纏身、受盡虐待、備嘗屈辱——我希望他們不得倖免於以下的體驗:深刻的自輕自賤、缺乏自信的折磨、一敗塗地的悲慘境地。

這足以說明為什麼他的作品成為

(人類)有史以來獲得的最偉大的饋贈。

儘管這話是他自己說的。

不要被外表嚇退。

通常第一次見面留下的……只是躍入眼帘的單一的特徵,由此決定整個印象。於是,最和善、最講理的人如果留著濃密的鬍鬚,留下的印象只不過是大鬍子的附屬品——那就是軍人型的,脾氣暴躁,而且有時愛動武,結果人家就把他當做這樣的人來對待。

他並不是從一開頭就這樣推崇困難的。對他最初的觀點產生影響的是他21歲在萊比錫大學讀書時發現的幾位哲學家。1865年秋,他在萊比錫的布盧門街一家舊書店中順手拿起一本《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其作者已於5年前在300公里以西的法蘭克福的寓所中去世:

我拿起一本完全陌生的(叔本華的)書,隨便翻翻。不知道什麼鬼精靈在耳邊悄悄說:「把這本書拿回去。」反正我就這麼辦了,這是違反慣例的,因為我通常從不輕率地買書。回家之後,我就抱著新獲的寶貝倒在沙發一角,任憑這位活力充沛而憂鬱陰沉的天才在我身上起作用。每一行都迸發出放棄、否定和聽天由命。

這位老人改變了年輕人的一生。叔本華闡明:哲學智慧的精髓在於亞里士多德在《尼各馬可倫理學》中所說:

審慎的人只爭取擺脫痛苦而不爭取歡樂。

對所有謀求心滿意足的人來說,首先必須承認達到完美是不可能的,這樣就可以避免我們在追求完美的過程中最常遇到的麻煩和焦慮:

(我們的)目標不應當指向生活中的歡樂和愉悅,而是指向儘可能避免那無數惡事……一個人最大的幸運就是沒有經歷巨大的身心痛苦而度過一生。

他下一次給住在瑙姆堡的寡母和19歲的妹妹寫信時,不像平時那樣彙報他的飲食和研究的進展,而代之以他的放棄和聽天由命的新哲學:

我們知道生活是由苦難構成的;我們越是努力去享受它,就越受它的奴役,所以應當擯棄種種生活物品而實行禁慾。

這話使他母親感到奇怪,她回信說她不喜歡「這種表現方式和這種見解,更喜歡一封滿紙新近況的名副其實的信」。接著她勸她的兒子將心託付給上帝,並且好好吃飯。

但是叔本華的影響並不稍減。尼采開始小心翼翼地生活。在他開列的題為「個人的妄想」清單中,性佔據突出的地位。他在瑙姆堡服兵役時把一張叔本華的照片放在書桌上,每當遇到困難時就叫道:「叔本華,救救我!」他24歲擔任巴塞爾大學古典文獻學的教授時進入了瓦格納夫婦的小圈子,把他們聯繫在一起的是對這位法蘭克福的悲觀、審慎的智者的共同熱愛。

這種迷戀延續了10年。尼采於1876年秋訪問義大利,從此經歷了思想的激變。他應一位藝術愛好者、富有的中年婦女瑪爾維達·馮·邁森堡之邀與一群朋友在那不勒斯海灣邊索倫托的一所別墅中住了幾個月。「我從來沒見過他那麼歡快。他開心地放聲大笑。」瑪爾維達這樣描述尼采對魯賓納奇別墅的第一反應。那別墅位於索倫托邊緣的一條林陰道上,從起坐間眺望,海灣、伊斯基亞島和維蘇威山盡收眼底。屋前小花園內種著無花果、桔樹和杉樹,還有葡萄架通向海邊。

別墅里的客人盡日游泳,遊覽龐貝、維蘇威、卡普里,還有帕埃斯圖姆的希臘神殿。吃的是清淡的橄欖油烹調的飯菜,晚間一起在起坐間讀書:雅各布·布克哈特的希臘文明講稿、蒙田、拉羅什富科、沃未納格、拉布呂耶爾、司湯達、歌德的敘事詩《科林斯的新娘》和他的劇本《私生女》、希羅多德、修希底德,還有柏拉圖的《法律篇》(不過也許是受蒙田坦承對柏拉圖反感的影響,尼采對後者越來越厭煩:「柏拉圖式的對話,那是一種自滿而幼稚的辯證法,只有從來沒有讀過法國優秀作品的人才會感興趣……柏拉圖真是枯燥無味」)。

尼採在地中海游泳,吃著不是牛油而是橄欖油烹調的菜肴,呼吸著溫暖的空氣,讀著蒙田和司湯達的作品(「這些小事——膳食、地點、天氣、娛樂、關於自私的辯論——比任何迄今為止被認為重要的事都重要得多,超過人們的一切想像」),就在這期間他逐步改變了關於苦與樂的哲學,從而也改變了對困難的看法。1876年的10月底,他望著那不勒斯海灣日落,一種新的、非叔本華的對生存的信念在心中油然升起。他覺得他從一出生就已老去,如今在最後一刻得救,使他感動落淚。

1876年底他在致瓦格納的信中宣布了他的轉變:「如果我告訴你一件逐漸形成而突然進入我的意識的想法,你會不會感到驚訝?那就是不同意叔本華的教導——幾乎在所有的總體性觀念上我都不站在他一邊。」

觀念之一就是:既然如願以償是幻想,智者就應該致力於避免痛苦而不是追求快樂,如叔本華勸導的那樣,「悄然退居一室,與災禍隔絕」。現在尼采深感這一勸導怯懦而不真實,幾年後他貶之為倒行逆施,企圖「像膽小的麋鹿一樣躲藏在森林裡」。人的自我完成不是通過避免痛苦,而是通過承認痛苦是通向任何善的自然的、必經的步驟而達到的。

除了飲食和空氣之外,促使尼采改變世界觀的是他對歷史上幾位人物的反思,這幾位人物的一生看來是真正地經歷了自我完成,他們不愧為——用一個尼采辭彙中最有爭議的詞來說——超人。

這個詞名聲不好,而且含義荒謬,主要不能怪尼采,而是由於他的妹妹伊麗莎白後來熱衷於國家社會主義(尼采早在她與希特勒握手之前就稱她為「那個心懷仇恨的反猶母鵝」),還由於尼采最早的盎格魯-撒克遜詮釋者的一項無意的決定,他們把一個卡通傳奇中的英雄命名為超人。

但是尼採的超人與空中飛人和法西斯都沒有關係。他給他母親和妹妹的一封信中不經意的一句話更好地說明了這個詞的含義:

說實在的,在活著的人里沒有一個是我在意的。我喜歡的人都已在很久以前作古——比如加利亞尼 、亨利·貝爾 以及蒙田。

他還可以加上另一位他崇拜的英雄:歌德。這四個人是探索尼采成熟期心目中完美人生的最豐富的索引。

這幾個人有許多共同點:富有好奇心、有藝術天才、對性愛精力旺盛。儘管有陰暗面,他們都開懷大笑,不少人還常跳舞;他們熱愛「溫暖的陽光、鮮活的空氣、南方的菜園、海風的氣息,還有肉、蛋、水果快餐」。其中有些人具有與尼采十分相近的絞刑架式的幽默——從悲觀的內心世界發出的歡快而惡毒的笑聲。他們發掘了自己的才能,他們具有尼采稱作「生命」的東西,那意味著勇氣、野心、尊嚴、人格的力量、幽默感和獨立性(與之相平行的就是沒有故作正經、人云亦云、怨天尤人和謹小慎微)。

這幾個人都是入世的。蒙田曾連任兩屆波爾多市市長,並曾騎馬周遊歐洲。出生於那不勒斯的加利亞尼曾任駐巴黎大使館的秘書,並寫過關於貨幣供應和糧食分配的著作(伏爾泰譽之為莫里哀的機智和柏拉圖的智慧的結合)。歌德在魏瑪宮廷中擔任公職有10年之久;曾對改良農業、工業和濟貧工作提出過建議;他還擔負過外交使命,兩次受到拿破崙接見。

他於1787年訪問義大利時曾遊覽帕埃斯圖姆的希臘神殿,爬過維蘇威火山,逼近需要躲避碎石和泥漿的火山口。

尼采稱他「了不起」,「是讓我肅然起敬的最後一個德國人」:「他對……現實活動加以利用。他沒有遁世,而是溶入生活……他盡其所能擔當大任……他要的是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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