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對傷心的慰藉 Ⅱ 一則當代的愛情故事加叔本華式的注釋

一個男人坐在從愛丁堡駛向倫敦的火車裡,打算做些工作。那是一個和暖的春日午後。

他面前桌上放著紙張、一本日記,椅子扶手上有一本攤開的書。但是自打車駛過紐卡斯爾,一位女士上車坐在隔走廊與他並排的座位上之後,他就無法集中思想。那位女士隨便向窗外望了一會兒之後,就轉向一堆雜誌。從火車走過達靈頓開始,她一直在看《時裝》雜誌。她使那個男人想起克里斯滕·柯克畫的赫格-古爾貝爾夫人像(不過這兩個名字他都想不起來了),那幅畫是他幾年前在丹麥一家博物館見到的,曾為之悵然良久。

不過這位女士與赫格-古爾貝爾夫人不同,她是棕色短髮,穿牛仔褲、運動鞋,T恤衫上套一件米黃色V字領毛衣。他注意到她白皙而布滿雀斑的手腕上戴著一塊大得不相稱的體育用電子錶。他想像自己的手穿過她的栗色頭髮,撫摸她的後脖頸,然後通過袖子滑進毛衣裡面,看著她在他身旁熟睡,嘴微微張著。他還想像同她一起住在倫敦南部櫻桃樹夾道的街上一所房子里。他猜想她可能是大提琴手,或是圖案設計師,或者是專事基因研究的醫生。他在腦子裡設計開始同她交談的方案:向她問時間,借鉛筆,問去洗手間的方向,談天氣,找她借本雜誌看。他渴望火車出事故,把他們這節車廂甩到正在經過的廣闊的麥田裡。在混亂中,他將領著她安全逃離出去,同她一起在一間急救站搭起的帳篷中休息,喝著那裡提供的溫吞茶水,四目對視,脈脈無語。多年以後,他們再相逢時提到曾經在愛丁堡快車的不幸車禍中相遇,興味盎然。但是火車看來不像要出軌,於是他儘管知道這樣做無聊而荒唐,還是禁不住清清喉嚨,湊過去問那位天使有沒有一支多餘的圓珠筆。這舉動像是從一座高橋上往下跳。

1. 這個故事吸引不了傳統的哲學家:這種愛情的心潮起伏太幼稚,不值得研究,這個題目應該留給詩人或瘋子。琢磨牽手和灑香水的情書不是哲學家的事。叔本華對這種淡漠感到不解:

這樣一件在一般人的生活中占如此重要地位的事,哲學家們迄今為止幾乎完全不屑一顧,現在竟作為未經處理的原料擺在我們面前,真是咄咄怪事。

對此事的忽視,可能是由於生活的這一方面違反人的理性所塑造的自己的形象,因而斷然予以否認。叔本華堅持還原這一令人尷尬的本來面目。

愛情……隨時都可打斷嚴肅的工作,有時最偉大的頭腦也會一時為之所惑。它無所顧忌地……干擾政治家的談判、學問家的研究。它甚至能將情書或者小卷頭髮塞進部長的卷宗或是哲學家的手稿中……它有時會要求人犧牲健康,有時是犧牲財富、地位和幸福。

2. 叔本華同比他早生255年的那位加斯科隨筆作家一樣,關心被公認為所有生物中最理性的人類身上不太理性的因素。在他美景街的住房的書房中有一套蒙田的著作。叔本華從中讀到一個屁、一頓豐盛的午餐、一個長到肉里的腳趾甲都足以顛覆人的理性,他同意蒙田的看法:我們的思想是從屬於肉體的,儘管我們高傲地持相反的觀點。

3. 但是叔本華還要進一步。他不滿足於顛覆理性的鬆散的例證,而是給我們內里的那種他認為先於理性,強大得足以歪曲一切理性的計畫和判斷的力量起了一個名字,叫作「生命意志」——其定義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求生存和繁殖的本能。這一「生命意志」可以使已經毫無生趣的人在遇到海難或重病時為生存而鬥爭。它能使頭腦最冷靜,事業心最強的人為咿呀學語的嬰兒逗得心動。即使當時無動於衷,隨後也會想要自己生一個,在孩子出世時愛得發狂。也正是「生命意志」使人在長途火車上遇到隔座一位漂亮的旅客就昏了頭。

4. 叔本華大概為愛情受挫而心懷怨恨(向女學生獻葡萄洵非易事);但他不認為這有什麼過分或反常。這種心情本是與愛情的作用相稱的:

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何必這樣急切、喧嘩、悲痛、費力?……何必把這樣一件小事看得那麼重要?……問題是,這並非小事一樁,相反,此事的重要性與為之付出的渴望、熱情和孜孜以求的努力是相適應的。一切愛情的最終目的……比人的一生中任何目標都重要,所以人人都這樣認真去追求是值得的。

那麼,最終目的是什麼呢?既不是溝通感情也不是發泄性慾,既不為求知音,也不為求歡愉。愛情在生活中占統治地位,因為:

它對締造下一代……對未來人類的存續和特有的體質起決定性作用。

正是因為愛情如此強有力地指引我們走向「生命意志」的兩大律令之一,所以叔本華認為它是我們為之著迷的事情中最不可避免的,最可以理解的。

5. 誠然,我們問對方要電話號碼時心目中並未想到傳宗接代,但這也不足以否定上述理論。按照叔本華的說法,我們自身分裂為意識和潛意識兩半,潛意識受「生命意志」所控制,意識服從於潛意識,卻不能了解它所有的計畫。意識不是一個自主的實體,而是只有部分視力的僕人,服從於一心想要生兒育女的「生命意志」。

(智力)不能闖入意志決定的秘密工作室。當然它是意志的一個親信,但不是知曉一切的親信。

智力所理解的只不過是促進繁殖所必需的那一點——也就是很少一點點:

(它)始終……被排斥在意志的真正決心和秘密決定之外。

這種排斥可以解釋為什麼我們意識到的只是自己熱切地希望再見到某人,而下意識地卻是受到旨在繁殖下一代的力量的驅使。

為什麼需要這樣的自欺欺人呢?因為,據叔本華說,我們如果不是先昏了頭,就不見得會同意進行繁衍子孫。

6. 這一分析當然違反我們理性的自我形象,但是至少足以對抗那種說法:認為浪漫的愛情是可以避免的,是對更加嚴肅的任務的背離;對於閑得發慌的少年來說,神迷於月下,啜泣於枕邊是可以原諒的;而年事更長的人就因為在火車裡驚鴻一瞥就不顧自己的工作,那是完全不必要的癲狂之舉。叔本華的意志論把愛情視為生物學上不可避免之物,是物種延續的關鍵,使我們對因愛情而產生的怪異行為採取比較諒解的態度。

在倫敦北區的一家希臘餐館裡,一男一女在一張靠窗的桌旁相對而坐。兩人中間放著一碗橄欖,但是誰也想不出如何以雅緻、高貴的姿態去嗑,於是橄欖沒人碰。

她沒有帶圓珠筆,但是給他一支鉛筆。停頓片刻之後,她說她多麼厭煩坐火車長途旅行,這是多餘的廢話,不過給了他一絲所需要的鼓勵。她既不是大提琴手,也不是圖案設計師,而是一家律師事務所的公司金融專業的律師。她原是紐卡斯爾人,但在倫敦已經住了8年。等火車抵達倫敦尤斯頓車站時,他已經得到電話號碼,以及共進晚餐的首肯。

服務員過來問點菜,她點了沙拉和箭魚。她是下了班直接來的,穿一身淺灰套裝,戴著原來那塊表。

他們開始談話。她說她周末最喜歡的活動是爬山。從學生時代就開始了,以後遍游法國、西班牙、加拿大。她描述在幾百米高處俯瞰山谷,以及在高山上露營,早晨帳篷頂上掛下冰柱的樂趣。而與她共餐的夥伴上二層樓就要頭暈。她另一項愛好是跳舞,她喜歡那種精力充沛和自由放任的感覺。她還常常熬通宵,而他通常上床的時間是11點半。他們談工作。她現在正接手一樁關於專利權的案子。一名茶壺設計人訴一家英國公司侵犯知識產權。該公司根據1977年專利法的60-1-a條款應予賠償。

還有關於一個即將接手的案子的冗長的敘述,他就聽不懂了。但是他深信她智力高超,他們兩人十分般配。

1. 愛情最莫測的一個奧秘是「為什麼是他」?和「為什麼是她」?為什麼在眾多可選的人中我們單單鍾情於這一個?他們在餐桌上的談話不見得總是有所教益,雙方的習慣也不那麼合得來,為什麼就互相珍惜勝過他人?為什麼其他某些人儘管客觀上更迷人,也許更好相處,而我們縱使滿懷好意,也產生不了激情?

2. 叔本華認為這種挑選並不足奇。我們不能自由地同隨便哪一個談戀愛,因為我們不是同任何人都能生育生命意志的健康兒女。我們受生命意志驅使而去接近的人,都是能增加生育美麗聰慧的後代的機會的,而我們厭棄的是減少這一機會的人。生命意志發現了可以共同為人父母的理想伴侶,愛情只不過是這一發現的有意識的表現,如此而已,豈有他哉?

一旦兩情相悅——英語最貼切的說法是互相迷戀——實際上就應看做是一個新人從此刻開始形成。

交往初期,在平淡的談話下面的潛意識裡,雙方實際上是在互相忖度,將來兩人能否生出一個健康的孩子:

一對異性青年初次會面時相互從頭到腳仔細打量,在那潛意識的極度認真之中有一種特殊的東西。那是物種的守護神在對兩人可能產生的個體進行考察。

3. 那麼生命意志通過這一審視在探索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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