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對缺陷的慰藉 Ⅲ 文化的缺陷

另一個造成缺陷感的原因是人們急忙、傲慢地把世界分為兩大陣營:正常的和反常的。我們的經歷和信仰常常遇到不屑一顧的態度:一句略表驚訝的問話:「真的?多怪!」伴隨著聳聳眉毛,就輕易地把我們的合法性和人性給否定了。

1580年夏,蒙田完成他畢生的心愿,第一次離開法國去旅行,騎馬出發經德國、奧地利和瑞士到羅馬。與他同行的有4名青年貴族,包括他的弟弟貝特朗·德·馬特庫隆,還有十幾名僕人。他們的計畫是離家17個月,行程3000英里,騎馬經過的城市包括巴塞爾、巴登、沙夫豪森、奧格斯堡、因斯布魯克、維羅納、威尼斯、帕多瓦、博洛尼亞、佛羅倫薩和錫耶納,最後於1580年11月的最後一天傍晚時分抵達羅馬。

一行人一路走過去,蒙田發現每到一省,人們對「正常」的觀念就有變化。在瑞士小鎮的旅店裡認為正常的是床高出地面許多,需要台階上去,周圍有漂亮的帳子,旅客應該有單獨的房間。而幾英里以外的德國,正常的是床貼著地,沒有帳子,旅客四人一間房。那裡的店主人提供羽毛被,和法國旅店的被單迥異。在巴塞爾,酒里是不摻水的,一頓飯有六七道菜,而在巴登,星期三隻吃魚。瑞士最小的村莊也至少有兩名警察守衛,德國人每一刻鐘打一次鍾,在有的地方甚至一分鐘打一次。在林道,端上來的湯是榲桲葉做的,肉菜在湯之前上,麵包是茴香做的。

法國旅客最不能入鄉隨俗。他們在旅館裡對那些擺著陌生食品的柜子敬而遠之,要求供應他們在家鄉習慣的「正常」菜肴。他們避免同任何不會說法語的人說話,認為他們不會說就是犯錯。挑剔地啄著那茴香麵包。蒙田從自己餐桌上望著他們:

他們一離開自己的村莊就好像魚離開了水。無論到哪裡,都緊抱著自己的生活方式,對外國的方式罵個不休。遇到一個同胞……就當作喜事來慶賀……他們鬱鬱寡歡、小心翼翼地旅行,把自己緊緊裹在大衣中,保護自己免受那陌生地域的感染。

15世紀中葉,德國南部各省出現了一種新的家庭取暖設施:卡斯登爐。那是一種可移動的鐵盒子,用長方形的鐵片焊接而成,裡面燒煤或木柴。在漫長的冬日裡,有很大優越性。封閉的爐子比明火壁爐產熱量要大4倍,而且還節約燃料,還不用打掃壁爐。熱能被鐵殼吸收,然後逐漸均勻地散發到空中。爐子周圍裝有管子,既可通風又可晾衣服,一家人可以把爐子周圍作為冬天的起居室。

但是法國人對此不感興趣。他們認為製作明火壁爐更省錢;他們嫌德國爐子不提供亮光,而且吸收太多室內的水分,使氣氛壓抑。

這個題目竟造成地區隔閡。1580年10月間,蒙田在奧格斯堡遇到一個德國人,他作了長篇發言,批評法國人用明火壁爐取暖,然後描述鐵爐的優越性。他聽說蒙田只逗留幾天(15號到達,19號離開),對他表示同情,列舉離開奧格斯堡的種種不便之處,其中包括回到明火壁爐時會感到頭昏——這頭昏正好是法國人責怪鐵爐引起的。

蒙田進一步考察這一問題。在巴登,他分到一間燒鐵爐的房間,在習慣了爐子發出的某種氣味後,他一夜睡得很舒服。他發現有了這爐子,他起床穿衣時就不用先披上毛皮晨衣。幾個月後他來到義大利,在一個寒冷的冬夜表示十分想念那小旅店的鐵爐。

他回家以後,衡量了兩種取暖方式的利弊:

的確,那爐子的熱氣使人有壓抑感,它的材料還散發一種氣味,不習慣的人會感到頭痛……另一方面,由於它散熱是均勻的、有恆的、達到整個房間,不像我們的壁爐那樣製造看得見的火焰、煙塵和乾燥,這些條件使它足以與我們的爐子相抗衡。

使蒙田感到惱火的是那位奧格斯堡的先生和法國人都不假思索地堅信自己的取暖方式優於他人的。假如蒙田從德國歸來後在自己的藏書樓中安上一個奧格斯堡的鐵爐,他的同胞們就會以他們對待任何新鮮事物的懷疑態度對待之。

每一個民族都有許多風俗習慣,不但不為另一民族所知,而且被認為野蠻、怪異。

當然,鐵爐或者壁爐都沒有任何野蠻或怪異之處。任何社會自己確定的關於正常的定義似乎都只有部分的合理性,總是不公平地排斥大片實踐的領域,視之為異端。蒙田向那位奧格斯堡的先生和加斯科的鄰居指出,鐵爐和明火壁爐在可以接受的取暖方式的廣闊天地中都有其合法的一席之地,他這樣做的目的是想拓寬讀者對何謂正常的狹隘的地域觀念,而追隨他最喜愛的那位哲學家的腳步:

人們問蘇格拉底為何方人士,他不說「雅典」,而說「世界」。

這個世界最近出現的奇事出乎任何歐洲人的想像。1492年10月12日星期五,蒙田出生前41年,哥倫布到達佛羅里達灣的巴哈馬群島中的一個島,接觸到了關納哈尼印第安人,他們從未聽到過耶穌的名字,赤身裸體到處走動。

蒙田對此事產生強烈興趣。圓形藏書樓中有好幾冊關於美洲印第安部落的書,其中包括弗朗西斯科·洛佩斯·德·戈馬拉的《印第安部落通史》、吉羅拉莫·本佐尼的《新世界紀事》和讓·德·萊利的《巴西遊記》。他從中讀到:南美洲人喜歡吃蜘蛛、蚱蜢、螞蟻、蜥蜴和蝙蝠,「他們把這些東西煮熟了澆上各種汁吃」。有些美洲部落的處女公開展示她們的私處,新娘在婚禮日可以縱慾狂歡,男人可以同男人結婚,死人給煮熟,跺成醬用酒拌了,在祭神的集會上由他的親屬吃下去。有的國家女人站著而男人蹲著小便。有的國家男人讓前身的汗毛生長而剃去背上的毛。有的國家男人行割禮,而另一些國家的人特別害怕龜頭見光,「小心地把包皮拉下來蓋上,用繩子紮好」。有的國家見人打招呼是把身子轉過去,背對他,當國王吐痰時,寵臣伸手去接,當他大便時,「侍衛們把他的糞便用細麻布包起來」。每一個國家似乎都有自己獨特的審美觀:

在秘魯,大耳朵是美麗的:她們用人工盡量拉長耳朵。有一個還活著的人說他在東方見過一個國家特別推崇把耳朵拉長,墜以各種珠寶,以至於他常常遇到可以讓他連衣服帶胳膊穿過耳朵眼的婦女。別處有整個民族都討厭白牙,刻意把牙染成黑的。還有別的地方是染成紅色……墨西哥婦女認為低額頭是美的表現,所以她們把身體別處的毛都拔掉,單單讓前額的頭髮長得濃密,而且還用人工突出這一點。她們如此崇拜大乳房,故意把它翻過肩膀喂孩子奶。

從讓·德·萊利的書上,蒙田知道巴西的圖比族人赤身裸體如在伊甸園,一點不感到羞恥(當歐洲人送給那裡的女人衣服時,她們咯咯笑著拒絕了,她們覺得奇怪,為什麼有人要把這麼不舒服的東西來加重她們的負擔)。

給德·萊利的書作版畫的人(他在巴西呆了8年)特意要糾正歐洲流行的圖比族人和野獸一樣渾身是毛的說法(de Léry: 『Ils ne sont point naturellement poilus que nous ne sommes en ce pays』) 。圖比族男人剃光頭,女人留長發,扎漂亮的紅辮子。圖比印第安人喜歡洗澡,一看見河就跳下去互相擦洗。有時一天可以洗到12次。

他們睡在長條的倉庫式的房子里,可容200人。床是棉織的,像吊床一樣拴在柱子之間(圖比人打獵時帶著床走,午後把它吊在樹間睡午覺)。每6個月整個村子搬一個新地方,因為居民認為換換景色對他們有好處(『Ils n''ont d''autre réponse, sinon de dire que geant l''air, ils se portent mieux』—de Léry) 。圖比人的生活十分有規律,常常活到100歲,老年也沒有灰發或白髮。他們還非常好客。每當村裡新來一個人時,婦女都要掩面哭喊道:「你好嗎?你大老遠的來看我們,辛苦了!」馬上就請客人喝圖比人最愛喝的飲料,是用一種植物的根做的,顏色像紅葡萄酒,味道很辣,但是對腸胃有好處。

圖比族的男人可以娶不止一個妻子,據說對她們都很鍾愛。蒙田講述稱:「他們整個道德觀只有兩點:作戰堅定和對所有妻子的愛。」妻子們顯然對這種安排很快樂,沒有表現出任何妒忌心(性關係是很松的,惟一的禁忌是不得與近親同床)。蒙田盡情地描繪細節,而他的妻子就在城堡樓下:

他們的婚姻有一個美好的特點值得一提:一如我們的妻子竭力打掉我們對別的女人的柔情,他們的妻子以同樣的熱情替自己的丈夫爭取其他女人的愛情。她們對丈夫的名譽比什麼都關心,因此不惜下功夫爭取自己的同行——妻子,越多越好,因為這可以表明丈夫的價值。

無可否認,這一切都十分奇特,但是蒙田並不認為有什麼不正常。

蒙田屬於少數。哥倫布發現新大陸後不久,西班牙和葡萄牙殖民者就從歐洲到那裡進行探險。他們得出結論,土人比畜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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