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對缺陷的慰藉 Ⅱ 性缺陷

既有肉體又有思想實在成問題,因為前者與後者的莊重和聰明形成詭異的反差。我們的肉體發出氣味、感覺疼痛、萎縮、跳動、抽搐、衰老。它迫使我們放屁、打嗝,放棄明智的計畫去和人上床,出著汗,發出急吼吼的呻吟,那聲音就像美洲的野狼隔著曠野互相召喚的嚎叫。我們的思想受制於肉體任性的或者有規律的起伏。我們整個生活觀可以因一次午餐過量造成消化不良而改變。「我在飯後與飯前判若兩人」,蒙田說:

當我身體健康,又逢陽光明媚時,我是個和善的人;只要有一個長進肉里的腳趾甲,我就會變得暴躁,脾氣壞得誰也惹不起。

最偉大的哲學家也不能免於受肉體之辱。蒙田說:「試設想柏拉圖患了癲癇或中風,然後將他的軍,要他求助於他靈魂中所有美妙而高貴的功能。」或者設想在一場研討會中,柏拉圖忽然要放屁:

主管我們排泄的括約肌有自己收放的規律,完全獨立於我們的意願,甚至違反我們的意願。

蒙田認識一個人能做到隨自己的意願控制放屁,而且曾經伴著誦詩的節奏放過一連串的屁。不過這個人的本事並不足以改變蒙田總的看法,那就是我們的肉體壓倒我們的思想,括約肌是「最冒失,最沒規矩的」。蒙田還聽說過一件悲慘的事:有一個人的屁股「特別暴躁難纏,逼得它的主人不斷地放屁,連續40年,終於要了他的命」。

難怪我們總想否認與這些令人難堪和屈辱的器官共存。蒙田遇到過一位女士,她強烈地意識到自己的消化器官有多討厭,就想在生活中只當它們不存在:

這位女士(是最了不起的婦女之一)……認同這種意見:咀嚼會使面部變形,嚴重損害女人的優雅、美麗;所以每當肚子餓時就避免公開露面。我還認識一位男士,他不能忍受看他人吃東西,或是人家看他吃東西,結果他填飽肚子時必須避開一切人,比他出空肚子時還要緊。

蒙田還知道有的人為自己的性慾所折磨,終於自閹。還有一些人把攪拌雪與醋的壓縮器施於自己的過分活躍的睾丸,以此來壓制性慾。馬克西米連皇帝意識到王者之氣和肉體不相容,下令任何人不得見到他的裸體,特別是腰以下。他特意在遺囑里規定,安葬他時必須穿著整套內褲。蒙田說,「其實他還應該加一條附錄:給他穿褲子的人必須蒙上眼睛。」

不論這種激烈的做法對我們有多大吸引力,蒙田的哲學卻是調和的哲學:「最愚蠢的自討苦吃就是蔑視自己的身體。」不要企圖把自己切為兩半,我們應該停止同自己令人尷尬的皮囊打內戰,而要接受它,承認它是我們存在的不可更改的事實,既不可怕也不丟臉。

1993年夏,L. 和我一起到葡萄牙北部度假。我們沿著米尼奧的村落行駛,然後在維亞納堡的南部住了幾天。就在這裡,在假期的最後一天,在一家俯瞰大海的小旅館裡,我發現——毫無先兆——我已經不能做愛了。要不是我去葡萄牙之前幾個月恰好讀到蒙田《隨筆集》的第1卷第21章,那我簡直無法挨過這一關,更不用說提起這件事了。

在那裡面,作者講述他一位朋友聽說一個人正當要進入一個女人身體時突然陽物不舉。這一頹萎的尷尬局面對蒙田這位朋友造成的印象太強烈了,以至於他下一次同女人上床時這一圖景在腦海中揮之不去。他十分害怕同樣的災難又會降臨到自己的頭上,結果為這一恐懼所征服,果真陰莖硬不起來了。從此以後,不論他多麼想要女人,他就是無法勃起,每一次失敗的羞恥的記憶又變本加厲地嘲笑他、折磨他。

蒙田的朋友認為能夠堅定不移地、理性地操縱自己的陰莖是正常的男性特徵,他在這件事上失敗之後就成了性無能。蒙田認為錯不在陰莖:「除非是真正的性無能,只要你做成了一次,你就再也不會無能。」自以為能用精神來完全控制自己的肉體,認為這才是常規,害怕背離它變成不正常,正是受這種觀點的壓迫,那位朋友才會失敗。解決的辦法是把圖像重新畫過:只有接受在做愛時對陰莖失控是一種無害的可能性,才能預防這種事的發生——那位受打擊的朋友後來發現了這一點。他同一個女人上床時,學會了:

事先承認他有這方面弱點,並且公開說出來,從而心理放鬆,不再緊張。把病態看做是預料中的,就會少一些受壓制感,心理負擔也就不那麼沉重。

蒙田的坦率使我這個讀者的心靈也得到解放。對突然出現的陽萎擺脫了暗室中不可言說的羞恥感,而用這位決不厭棄肉體的哲學家見怪不怪、世事洞明的眼光重新對待之,對蒙田描述的下述現象的個人負疚感得到了緩解:

這個器官(普遍的)不聽話,我們不要時它不知趣地勃起,我們最需要時它卻又不配合。

一個跟情人失敗後只會囁嚅著道歉的男人其實可以再振雄風的,他應該寬慰他所愛,承認他的無能屬於範圍廣闊的性事失敗的一種,既不罕見,也不特別。蒙田曾認識一位加斯科地方的貴族,他同一位女士在一起時出現了陽萎後,逃回家去,把自己的生殖器割下來,給那位女士送去「以補過」。蒙田建議他應該換一種做法:

如果(兩人)沒有準備好,就不該急於行事。最好……等待合適的時機,而不要第一次不成功就絕望,使自己陷入永久的愁苦境地……一個男人如果第一次不成功,可以先做一些溫柔的試探表達迸發的激情,而不要頑固地證明自己的缺陷就此到底了。

這是傾訴我們性生活中最孤寂的時刻的一種新的語言,親切而不張揚。蒙田開闢了一條通向寢室的私密憂愁的道路,抽掉其羞恥感,自始至終努力使我們與自己的肉體和解。他把人們私下都經歷過而極少聽到的事勇敢地說出來,拓寬了我們敢於向愛人和向自己表達的範圍——蒙田的勇氣基於他的信念:凡是能發生在人身上的事就沒有不人道的,「每一個人的形體都承載著全部人的狀況」,這狀況就包括——我們不必為之臉紅和自怨——有時陰莖不聽話而出現陽痿的風險。

蒙田認為我們之所以跟自己的肉體有那麼多麻煩,部分要歸咎於在體面的社會中缺乏坦誠的探討。有代表性的小說或圖像中從來不把女性的優雅與她對做愛的強烈興趣相聯繫,提到權威人士也從不提他們的括約肌或生殖器。國王和貴婦人的肖像畫從不鼓勵我們去想像這些顯赫靈魂會放屁或做愛。蒙田用唐突而優美的法文填補了這種圖畫:

Au Plus eslevé throne du monde si ne Sommes assis que sus nostre clu.

Les Roys et les philosophes fie, et les dames aussi.

他原可以換個說法,不說「屁股」而說「臀部」,不用「拉屎」而說「如廁」。1611年倫敦出版的蘭德爾·高格拉夫的《法語與英語詞典》(有意進一步提高法文的年輕人和所有最想達到對法語最準確的把握的人都可參考)解釋「拉屎(fienter)」一詞專指蟲豸、走獸的排泄物。蒙田之所以用這樣強烈的語言,那是為糾正哲學著作和上流客廳里同樣強烈的對肉體的否定。認為貴婦人從來不用上廁所,國王沒有屁股,這種流行的看法使蒙田覺得該是提醒世人他們既拉屎又有屁股的時候了。

人類的生殖活動十分自然,十分必要,十分正確,它們究竟做了什麼使我們覺得尷尬而難以啟齒,把它們排除在嚴肅的、規矩的談話之外?我們不怕說出「殺戮」、「偷盜」或「背叛」這樣的詞,但是另外那些詞我們卻只敢悄悄地在牙縫裡嘀咕。

蒙田的城堡的鄰近地帶有幾片山毛櫸樹林,一片在北邊接近卡斯蒂永-拉巴塔耶村,另一片在東邊接近聖維維安。蒙田的女兒萊奧諾一定對那樹林的靜謐和壯觀很熟悉。但是樹名卻不讓她知道,因為法文中山毛櫸樹「fouteau」與「foutre」相似,而後者是同女人性交的意思。

「我只有這麼一個女兒,感情充沛一點的女孩子像她這麼大已經到了法律允許結婚的年齡了,」蒙田這樣談起她女兒,接著談她14歲時的情況:

她苗條而文靜;一直獨處閨中由母親一手帶大,所以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一些,剛剛開始脫去童稚之氣。她在我面前讀一本法文書,剛讀到「fouteau」這個字,那位照顧她的保姆就急忙打斷,粗魯地拽著她,讓她跳過這一令人尷尬的溝壑。

蒙田苦著臉說:20個粗野的男僕也沒有這道叫她一遇這個字就跳遠的嚴厲命令更能讓萊奧諾意會到「fouteau」一詞下面隱藏的內容。但是在那保姆——她主人稱之為「老丑婆」——看來,這個字非跳過去不可,因為一位年輕女士的尊嚴決不能同她幾年之後和一個男人在寢室中必然會了解的事聯繫起來。

蒙田指責我們通常對自己的描述漏掉了許多本色的東西。部分是為了糾正這一點,他才寫自己的書的。他38歲退下來時就準備從事著述,但是不能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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