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對受挫折的慰藉 Ⅱ 塞內加挫折詞典

挫折的範圍雖然很廣——從腳趾頭絆了一下到死亡都能算——而每一種挫折的核心卻都有著同樣的基本構成,那就是主觀願望與嚴酷的現實之間的衝突。這種衝突從我們襁褓中就開始:發現自己夠不著能滿足慾望的東西,發現不能指望這個世界總能如己之願。而對塞內加來說,我們能夠達到的智慧,就是要學習如何避免用我們對挫折的反應來加劇這個世界的頑固性,這種反應包括盛怒、自憐、焦慮、怨恨、自以為是和偏執狂。

在他的著作中貫穿始終的一個思想就是:我們對有準備的、理解了的挫折承受力最強,而準備最少、不能預測的挫折對我們傷害最嚴重。哲學教給我們順應全方位的現實,從而使我們縱使不能免遭挫折,也至少能免於因情緒激動而遭受挫折帶來的全部毒害。

哲學的任務是教會我們在願望碰到現實的頑固之壁時,以最軟的方式著陸。

這是最幼稚的衝突。我們找不到遙控器或鑰匙、道路堵塞、飯店客滿,於是我們摔門,拔花草,大吼大叫。

1. 哲學家認為這是一種瘋狂:

這是滑向精神錯亂最快速的捷徑。許多(盛怒的)人……咒他們的孩子不得好死,自己受苦受窮,家門敗落,卻不承認自己是在盛怒之下,就像瘋子不承認自己精神錯亂一樣。……他們會同最好的朋友反目成仇……無視法律……一切都用暴力解決……他們已經重病纏身,比其他一切壞事都嚴重。

2. 他們在心平氣和時,可能道歉,解釋說他們剛才為一種自己控制不了的強大力量所左右,也就是說,強於理智的力量。「他們」——意即理性的他們——本意並不要罵人,並為大喊大叫而後悔;「他們」控制不了內在的陰暗力量。發怒的人通過這樣的解釋訴諸一種占統治地位的、對思想的看法:把理性功能,也就是本真所在,描繪成常常會受到狂熱的激情的襲擊,理智對此既不能分辨,也不能負責。

這種說法與塞內加對思想的看法截然對立。他認為憤怒不是來自失控的感情爆發,而是來自理智本身的根本性的(但是可以糾正的)錯誤。他承認,我們的行動並不總是在理智的控制之下:如果在身上潑冷水,就會情不自禁地打戰;如果手指掠過眼睛,我們一定眨眼。但是憤怒不屬於這類不自禁的生理動作,它只能在我們理性地持有的某些思想的基礎上發作;只要我們改變了思想,我們就可以改變發怒的傾向。

3. 根據塞內加的看法,促使我們發怒的原因是我們對世界和對他人持有過分樂觀的觀念,這種樂觀達到危險的程度。

4. 我們對挫折反應不當的程度取決於我們認為怎樣算是正常。可能下雨違反我們的意願,但是我們已經見慣暴風雨,不大可能因下雨而發怒。由於我們理解對這個世界能期待什麼,由於我們的經驗告訴我們希望什麼是正常的,我們的挫折感就得到緩解。我們並不是每當想要的東西得不到就怒不可遏,只有我們認為有權得到時才這樣。我們的盛怒來自那些侵犯了我們認為是生存的基本規則的事物。

5. 有了錢就可以指望在古羅馬過相當舒適的生活。塞內加的許多朋友都在城裡有大房子,鄉間有別墅。裡面有浴室、帶廊柱的花園、噴泉、拼花裝飾、壁畫和鑲金的躺椅。有成群的奴隸做飯、看孩子、整理花園。

6. 然而,在那些享有特權的人中間似乎總是有一種異乎尋常的怒氣。塞內加的那些富朋友們整天圍著他怒氣沖沖,埋怨生活不像他們所希望的那樣,他觀察他們之後寫道:「富裕培養壞脾氣。」

塞內加認識一個名叫維第烏斯·波利奧的富人,他是奧古斯丁國王的朋友。他的奴隸有一次在宴會上打碎了一隻玻璃盤,維第烏斯特別討厭打碎玻璃的聲音,因而勃然大怒,竟下令把那個奴隸扔進鱷魚池。

7. 這種怒氣從來不是無法解釋的。可以找到維第烏斯·波利奧憤怒的理由:因為他所信奉的世界裡,宴會上是不打碎玻璃的。我們找不到遙控器就大喊大叫,因為我們所信奉的世界裡,遙控器是不會亂放的。怒氣來自一種信念,認為某種挫折沒有寫進生活的契約中,這種信念發源於近乎喜劇性的樂觀,但其後果卻是悲劇性的。

8. 我們應該慎言慎行。塞內加設法調整我們的期望值,使我們遇到以下不如意的事時不至於咆哮:

當晚飯遲開了幾分鐘:

有什麼必要把桌子踢翻,把酒杯摔碎?

把自己往柱子上撞?

當周圍有嗡嗡聲:

為什麼一隻別人懶得趕走的蒼蠅,或是一隻擋道的狗,或是僕人不小心把鑰匙掉在地上,會讓你這樣怒不可遏?

當飯廳的靜謐受到了干擾:

何必中止用餐去拿鞭子,就因為奴隸們在聊天?

生活必不可能十全十美,我們必須順應之。

惡人做惡事有什麼奇怪?仇人害你,朋友惹惱你,兒子有過失,僕人行為不端,難道這些都是前所未有之事?

我們若是不抱那麼大的希望,就不會那麼憤怒。

一架瑞士航空公司的飛機載著229名乘客按正常班次從紐約飛向日內瓦。離開肯尼迪機場50分鐘後,正當航空小姐推著服務車走在這架麥道11(MD-11)飛機的過道上時,機長報告稱機艙內出現煙霧。10分鐘後,飛機在雷達屏幕上消失。這架機翼有52米長的龐然大物墜入了沿(加拿大)新斯科舍省哈利法克斯風平浪靜的大海中,機上的人無一生還。幾小時前還是各有計畫的活生生的人,如今救援人員已無法辨認。只見手提包在海上漂浮。

1. 假如說,我們不仔細考慮突發災難的危險,從而為我們的天真付出代價,那是因為現實包含著兩種令人糊塗的殘酷的特性:一方面是世世代代的延續性和可靠性;一方面是無法預料的災難。我們處在夾縫之中,一邊是合理的召喚,讓我們假設明天還會和今天一樣;另一邊是大難臨頭的可能性,從此生活再不能恢複原樣。由於我們忽視後者的傾向十分強烈,塞內加請出了一尊女神。

2. 很多羅馬錢幣背面都刻有這位女神像,一手握山羊角,一手握舵槳。她貌美,經常身著薄衫,面帶羞澀的微笑。她的名字叫「命運」,原來是司豐饒之神,是朱庇特的長女,每年5月25日全義大利的神廟都要祭祀她,無子女的和求雨的農夫都來朝拜她。但是她的轄區逐漸擴大,同財富、升遷、愛情和健康聯繫在了一起。羊角象徵著她賜福予人的權力,舵槳則象徵著她改變命運的更為兇險的權力。她可以廣施恩惠,然後以嚇人的速度改變舵槳的方向,臉上依然掛著不可捉摸的笑容,眼看著我們吞魚骨而窒息至死,或者在一次泥石塌方中消失。

3. 由於我們受傷害最大的多半是意外事故,而我們不可能什麼都預料到(「命運」女神沒有不敢做的事),所以塞內加建議我們時刻心存災難的可能性。任何人乘車出行、走下樓梯,或向朋友道別時,都要隨時意識到發生致命意外的可能性,塞內加希望這種意識使事態既不可怕,也不突然。

4. 若要證明多麼輕易地可以讓我們復歸於無,只需舉起手腕凝視片刻那流在脆弱的青綠色血管里的鮮血:

我們應該對什麼都不感到意外。我們的思想應該事先準備迎接所有的問題,我們應該考慮的不是慣常發生的事,而是有可能發生的事。

人是什麼?就是那輕輕一碰就會破裂的血管……一具脆弱的、赤條條、生來沒有防護的身體,有賴於別人的幫助,任憑命運的作弄。

5. 盧登努姆曾經是高盧最繁華的羅馬居民區。它位於阿拉爾河與羅訥河的匯合處,得天獨厚,正好是貿易和軍事的十字路口。城裡有雅緻的浴室和劇院,還有一家政府的鑄幣廠。公元64年的8月里,一顆火星失控,釀成大火,迅速在狹窄的街道蔓延開去,驚慌失措的居民紛紛跳窗逃命。火苗掃過一家又一家,到太陽升起的時候,整個盧登努姆從郊區到集市,從浴室到廟宇,都已化為灰燼。倖存者們披著沾滿黑炭的衣服站在他們已經燒得面目全非的豪宅前。火勢如此迅猛,噩耗還來不及到達羅馬,城市已成焦土。

你說:「我沒有想到此事會發生。」當你知道這是有可能發生的,當你見到它已經發生,你難道還認為有什麼事是不會發生的嗎?

6. 公元62年2月5日,同樣的災禍襲擊坎帕尼亞省。大地震動,龐培的大部分倒塌了。隨後幾個月中,許多居民決定離開坎帕尼亞,移居半島其他地方。他們的行動向塞內加表明,他們認為地上存在著完全安全的、命運之神達不到的地方,例如他們可能要去的利古里亞或卡拉布里亞。於是他提出以下的論點(很有說服力,儘管在地理學上有些站不住):

誰向他們許諾過,這片或那片土地更為堅實可靠?所有地方條件都是一樣的,如果還沒有發生地震,以後也會有震動的。也許今晚,也許等不到晚上,就在今天,你穩穩站立的腳下那塊土地就會裂開。你怎麼知道那些地方今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