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對缺少錢財的慰藉 Ⅴ

既然昂貴的東西不能帶給我們特大的歡樂,為什麼對我們還有那麼強大的吸引力呢?其原因同那個偏頭痛患者在頭的一側鑽洞一樣,對於我們不理解的需要,昂貴的東西看起來好像是適當的解決辦法。我們所需要的精神的東西在物質世界中被仿造。我們需要的是重整自己的思想,卻為新的貨架所引誘。我們買一件開司米毛衣代替朋友的忠告。

這種思想混亂也不能全怪我們自己。我們周圍那些伊壁鳩魯稱之為「無聊的意見」進一步削弱了我們的理解力,這些意見不反映我們自然需要的輕重緩急,一味強調奢華和財富,卻很少提到朋友、自由和思想。無聊的意見佔上風決非偶然,它符合商業界的利益——歪曲我們所需的輕重緩急以宣揚一種崇尚物質的觀念,而貶低那些不能買賣的事物。

他們把多餘的物品與我們已經遺忘的需求巧妙地聯繫起來,從而把我們拴住。

我們可能買了一輛吉普車,而在伊壁鳩魯看來,我們追求的是自由。

我們可能買了一瓶開胃酒,而在伊壁鳩魯看來,我們尋找的是朋友。

我們可能買了一件精美的浴衣,而在伊壁鳩魯看來,能使我們得到安寧的是思想。

為反擊奢華形象的吸引力,伊壁鳩魯的信徒重視宣傳廣告。

公元2世紀20年代,在奧諾安達——小亞細亞西南角一座人口1萬的小城——的集市中心豎起了一塊長80米高約4米的石碑,上面刻著伊壁鳩魯式的口號,喚起購物者注意。

奢華酒食不足以避害,不足以健身。

超過自然之財富,其無用猶如溢出容器之水。

真價值不生於劇院、澡堂、香水與油膏,而生於自然科學。

這面牆是奧諾安達的一名富翁第歐根尼出錢建立的,他在伊壁鳩魯與其同伴在雅典開闢那座園子後400年,想要同他的鄉親們分享他從伊壁鳩魯哲學中發現的快樂的秘訣。他在牆的一角寫下如下的話:

我已經日薄西山(因年老而即將離開這個世界),在死之前,我要寫一篇對美滿快樂的頌詞,以期對當前春秋正富的人們有所幫助。如果只有一兩人,或三四人,或五六人處於困境,我將與他們個別交談……但是如今大多數人患著對事物有錯覺的通病,如鼠疫般蔓延,人數有增無減(因為他們在互相攀比中互相傳染,如羊群的瘟疫一般)……我要用這一柱廊廣為宣傳治此病的良藥,以拯救世人。

那面石牆上刻有25000字,宣傳伊壁鳩魯思想的各個方面,包括友誼的重要性和對焦慮的分析。不厭其詳地警告到奧諾安達商店來購物的人們,他們從中得不到多少快樂。

如果我們生性不是那麼容易受暗示的影響,廣告就不會這樣時興。同樣的東西,裝潢漂亮地在牆上展示出來,我們就想要;而當它們被打入冷宮,或者聽不到對它的好評,我們就失去興趣。盧克萊修哀嘆:人們是憑道聽途說,而不是憑自己的見證產生需求的。

不幸的是,奢侈品和昂貴家園的形象到處都是,而關於普通的、個人生活環境的卻很少見。樸素的樂趣很少受到鼓勵——例如同孩子玩,與朋友聊天,下午晒晒太陽,窗明几淨的房間,塗乳酪的新鮮麵包(「送我一罐乳酪,好讓我想要的時候飽餐一頓盛筵」)。《伊壁鳩魯式生活》雜誌中推崇的不是這類事。

藝術可能有助於糾正這種偏差。盧克萊修用他的優美的拉丁詩句使我們感受不需付高價而得到的快感,加強了伊壁鳩魯以理智維護樸素的立論:

吾身所需兮本無多,

惟求去痛兮自行樂,

率性天然兮無怨尤!

何必鑄金童兮擎華燭,

照綺筵兮中夜飲?

不羨華屋兮金裹銀妝,

畫棟雕檐兮風笛悠揚。

莫若退隱兮茂林流泉,

綠茵如氈兮良朋為伴,

身爽神怡兮何用多金。

更逢良辰兮惠風和熙,

繁花點點兮芳草萋萋。

樂莫樂兮復何求!

Ergo ad naturam pauca videmus

esse opus omnino, quae demant cumque dolorem.

delicias quoque uti multas substernere possint

gratius interdum,ura ipsa requirit,

si non aurea sunt iuvenum simulacra per aedes

lampadas igniferas manibus retiia dextris,

lumina nois epulis ut suppeditentur,

neus argento fulget auroque re

nec citharae reboant laqueata aurataque templa,

cum tamen inter se prostrati in gramine molli

propter aquae rivum sub ramis arboris altae

non magnis opibus iude corpora t,

praesertim cum tempestas adridet et anni tempora spergunt viridantis floribus herbas.

很難衡量盧克萊修的詩對希臘羅馬世界的商業活動產生了多少影響;也很難知道奧諾安達的購物者是否因那塊巨大的廣告牌而發現了自己真正需要什麼,從而停止購買不需要的東西。但是可以想見,如果大張旗鼓地進行伊壁鳩魯學說的宣傳運動,很可能導致全球經濟崩潰。因為伊壁鳩魯認為大多數商業活動都是刺激人們不必要的需求,他們不知道自己實際需要什麼。那麼,提高對樸素的欣賞和自覺,就會破壞消費水平。果真如此,伊壁鳩魯也將無動於衷:

以天然的人生目標來衡量,貧窮就是巨大的財富,而無限財富是巨大的貧窮。

這一論斷使人們必須在下列兩種情況中進行選擇:一方面是被刺激出來的不必要的慾望導致經濟強大的社會;另一方面是伊壁鳩魯式的社會,提供基本的物質需要,但決不會使生活水平超過維持生存的起碼標準。在伊壁鳩魯的世界裡不會有輝煌的紀念碑,不會有技術進步,也極少與遠方進行交易的動力。一個需求有限的社會,也將是資源稀缺的社會。但是——如果相信這位哲學家——這樣的社會不會不快樂。盧克萊修已經道出了他的選擇:在一個缺少伊壁鳩魯價值觀的世界裡:

人類將永遠是無意義的犧牲品,一生都在無謂的煩惱中度過,因為他們永不滿足,不知所止,而不知真正的快樂的增長是有限度的。

而與此同時,

正是這種永不滿足驅使生活不斷向上,遠航海外……

我們可以想見伊壁鳩魯的回答:不論我們覺得海外探險多麼了不起,最終衡量其價值的是它引起多少快感:

我們最終訴諸快感,用這一感覺來判斷一切善。

由於社會財富的增加並不足以保證快樂隨之增進,伊壁鳩魯就會說,昂貴物品所迎合的需求並不能作為快樂的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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