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對與世不合的慰藉 Ⅲ

他於公元前469年生於雅典,據說父親索弗若尼斯庫斯是一名雕塑家,母親斐娜拉底是接生婆。蘇格拉底年輕時是哲學家阿基勞斯的學生,從此畢生以哲學為業,卻從不把他的哲學思想寫下來。他教學從來不收學費,於是很快陷於貧困,不過他對物質財富毫不在意。他一年到頭就穿那一件袍子,而且幾乎總是打赤腳(有人說他生來蔑視鞋匠)。在他死前已經結婚成家並有三個兒子。他的妻子桑娣帕以兇悍著稱(有人問他為什麼娶她,他說馴馬人需要在最烈性的馬身上練習)。他很多時間都花在室外,在雅典的公共場所同朋友談話。他們欣賞他的智慧和風趣,卻很少有人能欣賞他的外表。他身材矮小,大鬍子、禿頂,走起路來步子奇怪地搖晃,他那張臉被熟人打過各種比方:螃蟹、猩猩或者怪物,他扁鼻子、大嘴,雜亂的眉毛下一雙鼓出的腫泡眼。

但是他最奇特之處還在於行為習慣:他經常走到各種階層、各種年齡的雅典人跟前貿然發問,根本不管人家會覺得他怪異或者會發火,要他們用確切的詞語解釋他們為什麼相信某些常識,或者他們認為生命的意義是什麼。正如一位曾遭他突然襲擊的將軍所描述的:

毫無例外,任何人只要面對蘇格拉底,而且開始談話,不管他起初的話題離得多遠,蘇格拉底總是能在談話過程中牽著他的鼻子走,直到最終把他套牢在一個話題之中:讓他講述現在的生活方式,以及過去是如何度過的。一旦給套住了,那麼蘇格拉底在把他從各個角度徹底審問個遍之前是不會放他走的。

氣候和城市布局也助長他這種習慣。雅典一年中有半年天氣溫暖,增加了在室外萍水相逢就隨便交談的機會。在北方,一般的活動都是在泥築圍牆之內,陰暗、煙霧瀰漫的室內進行的,而在阿提卡得天獨厚的藍天之下不需要任何遮蔽。在熙熙攘攘的正午過後,憂思忡忡的夜晚尚未到來之前,午後的時光特別令人心曠神怡,此時悠然自得地在古希臘的集市上閑逛,在彩繪的或是飾有厄琉特里奧的浮雕宙斯像的拱頂之下,圓柱之間,同素不相識的過客閑聊,是很平常的事。

城市的規模也正適合居民宴飲交際。大約24萬人居住在雅典城內及其港口。從位於城市一頭的皮雷埃夫斯(一譯比雷埃夫斯)步行到另一頭埃基厄斯城門,1小時足夠了。這裡的居民互相之間的感覺就像是學校的同學,或是共同參加一場婚禮的客人。並不是瘋子或是醉漢才在公共場合找陌生人交談。

我們之所以對現狀不予質疑,除了氣候和城市規模的因素外,主要是因為我們把大眾喜愛和正確混為一談了。這位赤腳哲學家提出了無數問題,就是為了論定大眾喜愛的是否恰巧是正確的。

許多人都被他提出的問題攪得發狂。有的人奚落他,還有少數人恨不得殺了他。在公元前423年春季,狄俄尼索斯劇院首演的《雲》一劇中,喜劇作家阿里斯托芬為雅典人塑造了一名角色,就是他們中間的這位哲學家的漫畫形象,他對一切常識都無禮地、沒完沒了地刨根問底,不找出其邏輯之前決不接受。扮演蘇格拉底的演員在舞台上出現時坐在一個由吊車高掛在天空的籃子里,因為他自稱他的頭腦在高處能更好地思考。他終日沉醉於重要的思想之中,沒有時間梳洗或做家務,因此衣衫總是散發著惡臭,家裡髒得到處都是蟲子,但是他至少能思考人生最重要的問題,其中包括:一隻跳蚤能跳相當於它身體幾倍的高度?蚊子哼哼是從嘴裡還是尾部發聲?雖然阿里斯托芬沒有就蘇格拉底的問題的結果予以展開,觀眾看完戲以後一定能感覺到問題與結果之間的關係。

阿里斯托芬所表達的是常見的對智者的批評:他們提問題時比那些從不冒險去系統地分析問題的人離常識的觀點越來越遠。那位喜劇作家與哲學家的分歧就在於是否滿足於通常的解釋。對這一問題的估計截然不同。在阿里斯托芬看來,正常的人滿足於普通的常識:跳蚤由於身材小所以跳得遠,蚊子哼哼聲總是從某個地方出來的,而蘇格拉底是個瘋子,因為他悖乎常理,如饑似渴地追尋複雜的、不合常情的另一種答案。

按照蘇格拉底的觀點,對這種指責的回答是,在某些問題上——也許不一定是跳蚤問題——常識可能更值得深究。他同許多雅典人簡短地交談後,發現對於如何擁有美好生活有著普遍的看法,多數人視為當然,不容置疑,但是令人驚奇的是,事實上這種看法漏洞百出。而人們談到這種看法時自信的神態說明他們根本沒有覺察到這一點。與阿里斯托芬的期待相反,蘇格拉底與之對話的那些人似乎不太明白自己在說什麼。

據柏拉圖的《拉凱斯篇》記載,有一天下午,這位哲學家遇到了兩位受人尊敬的將軍:尼西亞斯 和拉凱斯。他們都曾在伯羅奔尼撒戰爭中與斯巴達人作戰,因而贏得雅典城裡老人的敬重和青年的仰慕。後來,兩位將軍都戰死疆場——拉凱斯在公元前418年的曼丁尼亞戰役中犧牲,尼西亞斯則於公元前413年死於不走運的遠征西西里之役。他們都沒有留下任何肖像,不過可以想像,他們可能同帕台農神殿上一組壁畫中的兩位馬上騎士相似。這兩位將軍堅定地信仰一種被奉為常識的思想:為了證明一個人勇敢,必須參軍,在戰場上勇往直前,殺死敵人。但是當蘇格拉底在露天廣場與他們邂逅時,忍不住要再問他們幾個問題:

蘇格拉底:拉凱斯,我們來說說什麼是勇敢,好嗎?

拉凱斯:我說,蘇格拉底,這太容易了!如果一個男人自願與自己的隊伍在一起,直面敵人而不逃跑,那他肯定就是勇敢的。

但是蘇格拉底記得在公元前479年普拉蒂亞戰役 中,希臘軍隊在斯巴達執政官保薩尼阿斯帶領下,先後退,然後才勇敢地打敗了馬多尼斯領導的波斯軍隊。

蘇格拉底:據稱,普拉蒂亞之役,斯巴達人遭遇(波斯人),不願面對面作戰,退了回去。波斯人在追擊中打亂了隊伍,然後斯巴達人再轉回身去像騎兵那樣戰鬥,從而打贏了那一戰役。

拉凱斯不得不再思,然後又提出第二種常識的觀點:勇敢是一種堅韌精神。但是蘇格拉底指出,堅韌精神可以指向魯莽的目的。為區別勇敢和胡來,還需要另外的因素。拉凱斯的同伴尼西亞斯在蘇格拉底指引下,提出勇敢還應該包括知識,知道辨別善惡,而且不能總是只限於打仗。

於是,雅典人極為推崇的一種美德,其標準定義之嚴重不足就在一場短短的室外談話中揭露出來了。這場談話證明,原來的定義沒有考慮到戰場以外也可以有勇敢,也沒有考慮到把知識與堅韌精神結合起來的重要性。這個問題也許看來很小,但是其意義深遠。如果在此之前,一位將軍所受的教育是命令部隊撤退就是懦夫行為,儘管撤退在當時是惟一明智的策略,那麼重新定義勇敢之後,就使他的選擇餘地有所拓寬,並且有了應付批評意見的依據。

在柏拉圖的《美諾篇》中還有一則蘇格拉底同一個對一種常識觀點極端堅信的人的談話。美諾是一名專橫跋扈的貴族,從他的故鄉塞薩利亞到阿提卡來訪問,他對金錢與美德的關係有他自己的看法。他向蘇格拉底解釋說,要做一個有道德的人必須十分富有,貧窮總是由於個人有缺陷,而不是出於偶然。

我們現在也看不到美諾的畫像,不過我在雅典一家旅館的大廳里翻閱一本希臘男人的雜誌時,我想像他可能同畫上那位在燈光照耀的游泳池中飲香檳酒的男人相似。

美諾自信十足地告訴蘇格拉底,一個有美德的人就是有許多錢買得起好東西的人。蘇格拉底問了他幾個問題:

蘇格拉底:所謂好東西,你是不是指健康、財富之類?

美諾:我的意思包括獲得金銀,以及城邦的顯要職位。

蘇格拉底:你心目中的好東西只是這些?

美諾:是的,我指的是一切諸如此類的東西。

蘇格拉底:……你在「獲得」一詞前面要不要加上「正義、正當」的字眼?你認為有沒有區別?如果是不正當地獲得的,你還稱之為美德嗎?

美諾:當然不啦!

蘇格拉底:那麼,似乎正義、節制、虔誠,或者其他的美德應該附加於「獲得」(金銀)之上……事實上,如果在某種情況下……只有用不正當的手段才能獲得金銀,因此使人缺少金銀財富,那麼這匱乏本身就是美德。

美諾:看起來是這樣。

蘇格拉底:那麼擁有這些東西並不比缺少這些東西更體現美德……

美諾:看來是逃不出你的結論了。

片刻間,已經向美諾證明了金錢、權勢本身不是美德的必要和充足的條件。富人可能值得仰慕,但這取決於他的財富是怎樣獲得的,正如貧窮本身並不能表明一個人的道德價值一樣。沒有必然的理由讓一名富人自以為他的資產就保證他的美德;也沒有什麼必然的理由讓窮人覺得貧窮本身就是墮落的表現。

話題可能會過時,但是其根本意義是沒有時間性的:他人也可能錯,儘管他們身居要職,儘管他們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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