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教育 九 建築

由於現代世界大片大片的地方已經變得醜陋不堪,人們可能會想,我們周圍的東西看起來像個什麼模樣,寫字樓、廠房、倉庫、碼頭的設計在直接所有者或使用者之外,是否還能博得其他人的關注,這些都還有意義嗎?一般給出的答案必定是「沒有意義」。的確,過分敏感地注視我們眼前的任何東西,是愚不可及、反應過度並且終究危險的,要不,我們一輩子多數時候都會悶悶不樂。

單純從法律角度看,物業開發只不過是私有經營的又一個領域而已。重要的是誰擁有一片土地,而不是誰被迫去觀望土地上建造的東西並因此而心裡不痛快,法律體系並不關心過路人的心理感受。假如你抱怨說一座塔樓或者一家汽車旅館觸目驚心,這種苦惱可不是當代規劃者們能夠得心應手地加以重視並且處理的。當今的景觀實在讓我們別無選擇只得盯著自己的腳尖,而就對如此景觀的寬容而言,現代世界絕對稱得上驚世駭俗、放任自流,恰如基督教的「新教」(也稱「抗議教」)派別。

當新教於16世紀上半葉在歐洲北部得到確立時,它表現出了對視覺藝術的極端敵視姿態,天主教因其建築物的複雜繁瑣和富麗裝飾而遭到攻擊。約翰·加爾文強調:「任何人要想通達造物主上帝,他僅需《聖經》來充當自己的嚮導和教師。」他的話表達了這個宗教新派別中許多人抵制審美的情緒。對新教徒而言,落在紙上的文字才是重要的,考究的建築並不重要,文字足以帶領我們通達上帝。憑藉一本《聖經》,即使身處家徒四壁的房間也能培養獻身精神,而且可以跟在鑲嵌寶石的大教堂的中殿里做得一樣的好。況且,據說富麗堂皇的建築物,由於感覺上的琳琅滿目,反而存在著讓人分心走神的風險,並會使得我們將美麗置於神聖之上。新教改革家們主持過多次「倒美」活動,他們砸碎塑像、焚燒畫作、粗暴地割去石膏天使的翅膀,看來這一切並非偶然。

與此同時,宗教改革家們約束自己的建築師,只允許他們設計簡單樸素的棚頂房,不過為了在自己朗讀《聖經》時能讓信眾避雨遮風而已。據說,身處這些簡易房中,人們不會去多想所在的建築,因而也不會因此而分散注意力。

沒過多久,天主教便不得不作出回擊。繼1563年天特會議後,教皇頒布敕令告誡道,與新教徒褻瀆上帝的說法相反,大教堂、雕塑、繪畫實際上都融會於一個總目標,即保證「引導並鞏固民眾的習慣,使其心中牢記並不斷地重溫宗教信條」。神聖建築物根本不會分散注意力,倒可以向人提醒聖主的真理,它們是用石頭、木材、五彩玻璃寫就的奉獻詩篇。天主教會為了充分灌輸這一主張,還啟動了一個巨大的建築和裝飾項目。緊挨著改革派那些暗淡無色、了無特點的廳堂,他們現在建起了一批宏大的建築物,希望藉此把激情重新注入遭遇挑戰的信仰。於是,天花板上布滿了天堂的各種景象,壁龕中擠滿了各種聖像,牆壁上貼有灰泥線條,其下的壁畫則描繪了耶穌周圍的種種靈異事件。

若想體察基督教兩大派別之間出現的審美鴻溝,我們只需比較雙方的教堂即可。一方是德國托爾高市位於岩石城堡的教堂(1544年),這是現存最早的新教小教堂,另一方是羅馬的耶穌教堂(1584年),它的中殿拱頂繪有《耶穌之名的勝利》。前者的節制、嚴肅與後者的狂喜、華麗形成了鮮明對照。

天主教在為建築的重要性進行申辯時,講到了一個涉及我們身體機能的道理,頗為動人也頗為驚人。它的意思是,人類的苦惱在於會對周圍事物過度敏感,我們會注意自己眼睛看到的一切並會受其影響。這個弱點新教也經常提到,卻希望視而不見或者漠然處之。天主教提出的一個重要主張則是,我們需要在自己周圍擁有好的建築,這樣才能成長為良善之人並且保持這一狀態。

天主教崇尚美,這一傳統可以追溯到新柏拉圖主義哲學家柏羅丁的著作。柏羅丁在公元3世紀明確地將美與善聯繫起來,在他看來,周圍環境的特質具有影響力,因為美的東西遠不是無緣無故地、不講道德地、自我放縱地「有吸引力」。「美」涉及並向我們提醒諸如愛、信任、聰慧、和善、正義等美德,它是「善」的物質性體現。按照柏羅丁的哲學,如果我們研究美麗的花朵、廊柱或者椅子,便可以發現它們具有與道德品質直接相仿的某些特質,這些特質通過我們的眼睛能夠強化我們心中的同類東西。

自此往後,柏羅丁的主張促使人們強調應當嚴肅地看待「醜陋」現象。醜陋遠不是單純的難看,經過重新歸類,它被視為屬於邪惡的一種。凡是在倫理層面令我們感到噁心的那些缺陷,必定同樣可見於醜陋的建築物。就如對待人一樣,我們也可以用野蠻殘暴、玩世不恭、洋洋自得、多愁善感等詞語來描述醜陋的建築物。進而言之,人們也很容易受到建築物所傳達信息的影響,正如居心不良的熟人會輕易地影響我們的行為。壞建築物和壞人一樣,都會為我們心中最邪惡的一面敞開大門,二者都會以微妙的方式誨淫誨盜、陷人於不義。

當然,也決非偶然的是,正是在歐洲的新教國家首先出現了那種極端的醜陋性,此種醜陋隨後則變成了現代世界的典型狀態。曼徹斯特、利茲之類的城市讓其居民忍受著迄今為止無與倫比的醜陋,彷彿是為了充分地驗證約翰·加爾文的觀點:建築和藝術不會對我們的心靈狀態產生任何影響,只要手執《聖經》,即使身處貧民窟的危棚簡屋,即使前面就能望見敞開挖掘的煤礦,一個人照樣能夠心滿意足地過上聖潔的生活。

這種意識形態並非沒有遭到挑戰,天主教即再次出手作出了抵制。當19世紀建築師奧古斯塔斯·皮金考察工業化英國新的地貌景觀時,作為一位虔誠的天主教徒,他不僅抨擊了其外觀景象,而且抨擊了其摧毀人類精神的能力。他用兩張對比明顯的畫面,先是展示了15世紀關注審美的天主教體制下一個想像中的典型英國村鎮,然後展現了四個世紀後即他所處時代,新教體制下壓制人性的濟貧院、作坊和工廠肆意毀壞一方水土的景象。皮金以為,新教直接助長了那種肆無忌憚、泛濫成災、對開發商則是從此可以隨心所欲的理念,即人們可以摧毀一個城市的外貌景觀而同時一點也不會傷及當地居民的心靈。

假如批評皮金教派色彩太濃、審美觀點有點捕風捉影,那當然非常容易,可是,更令人氣餒並引發憂慮的可能性卻是,他本質上沒有錯。即使不在對新教徒的攻擊上,至少在關於視覺形象會對我們產生影響的判斷上,他還是對的。如果我們的心靈不僅僅容易受到自己所讀書本的影響,該怎麼辦呢?如果我們同時還受到周圍住宅、醫院、工廠的影響,又該怎麼辦呢?我們從此不就完全應該起而抗議和反對醜陋嗎,而且,雖然障礙重重,我們難道不應該努力建造一些體現「以美促善」原則的樓宇嗎?

在世俗世界裡,經常可以聽到無神論者,事實上尤其可以聽到他們在哀嘆,宗教建築輝煌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常常能夠聽到那些對宗教教義毫無興趣的人坦承,說自己非常眷戀宗教建築物,包括山邊禮拜堂石牆的紋理,透過昏黃的田野望見的尖頂輪廓,或許還有單純為了一本書而矢志建造一座廟宇的雄心(猶太教),以及單純為了一位開明聖哲的一顆臼齒而發願建造一座聖壇的壯志(小乘佛教)。然而,這些懷舊的思緒總是戛然而止,因為他們會不很情願地承認,宗教信仰的終結必然不可避免地意味著廟堂建設的終結。

這一前提假定的背後存在著一個未曾明言的理念,即無論在哪個地方,既然再也沒有了上帝或聖靈,那就沒有什麼再需要稱頌禮讚的了,也因此沒有什麼東西再需要通過建築的途徑來喚起民眾的注視。

然而,細查之下可見,我們不再信仰聖物神靈,從邏輯上講決不意味著我們必須從此終止對有關價值觀的敬重,或者從此放棄試圖通過建築來寄託這些價值觀的願望。在不存在神靈的情況下,我們仍然需要保留自己的倫理信仰,而且這些信仰還需要不斷加以鞏固和弘揚。任何一件我們敬重但又很容易忽略的東西,理所當然都值得為之建造一座專門的「廟堂」。可以有禮讚春天的廟堂、禮讚善良的廟堂、禮讚安詳的廟堂、禮讚靜思的廟堂、禮讚寬恕的廟堂、禮讚自知之明的廟堂。

一座沒有神祇的廟堂將有一副何等模樣呢?古往今來,宗教都滿腔熱忱地訂立了關於建築物外觀的統一規則。對中世紀基督徒而言,所有的大教堂都應該具備十字形的場地布局、東西方向的軸線、中殿西端的洗禮池以及東端的大祭壇。直到今天,東南亞的佛教徒都理解到,自己在建築設計方面的才能別無出路,只能用來建造半球形的窣堵波 及其陽傘和環繞露台。

不過,世俗廟堂沒有必要遵循諸如此類的教會規則,廟堂之間唯一的共同點在於:大力弘揚對我們心靈健全至關重要的那些美德。但在各個場所具體崇奉何種美德、有關美德的理念如何成功地加以傳達,這些完全可以留給個體的建築師以及施主們去定奪。這裡優先的重點只是確定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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