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教育 六 悲憫

基督教在自己的歷程中,花了大部分時間來強調人間暗淡的一面。然而,即使在這一陰鬱的傳統中,法國哲學家布萊茲·帕斯卡 依然以其別樹一幟的徹底無情的悲觀主義而獨領風騷。在其寫於1658—1662年間的《思想錄》中,帕斯卡不失任何時機地向讀者展示證據,證明人類本性絕對異常、無比可憐、毫不足取。他以魅力十足的古典法文告訴我們,幸福是一種幻覺(「任何人若看不清這個世界的虛假,那他自己就十分虛假」);苦難是一種常態(「假如我們的處境真的幸福,我們就沒有必要再去考慮其他問題」);真愛是一種妄想(「男人的心是多麼的空虛和骯髒」);我們十分膚淺正如十分虛榮(「雞毛蒜皮會給我們安慰,因為雞毛蒜皮會給我們煩惱」);即使最強健者也會被眾人容易感染的疾病逼入絕境(「蒼蠅強大無比,足可麻痹我們的頭腦並且吃掉我們的身體」);一切人間的制度都必然潰敗(「凡人必有弱點,天下沒有再淺顯的道理」);我們極其荒謬地慣於誇大自身的重要性(「有那麼多王國居然對我們一無所知!」)。基於如此這般的情形,帕斯卡建議,我們能做的最好事情不過是直面自身處境中的絕望事實:「人之偉大在於知道自己的悲慘。」

有鑒於上述筆調,人們頗為驚異地發現,閱讀帕斯卡並不像事先以為的那樣是種令人鬱悶的經歷。他的作品還是能夠給人慰藉、暖人心田,有時甚至引人開懷大笑。雖然他的書刻意要將人的最後一絲希望輾得粉碎,但不無矛盾的是,對於那些徘徊在絕望邊緣的人而言,實在找不出一本更好的書可以一讀。比起任何一冊用甜言蜜語吹捧人心之美、吹捧積極思維或者實現潛能的書籍,《思想錄》擁有強大得多的力量,足可哄勸輕生者回心轉意、懸崖勒馬。

如果說帕斯卡的悲觀主義能給人以有效安慰的話,那可能是因為我們跌入鬱悶沮喪的境地往往不是緣於消極負面,反倒是緣於積極的希望。正是希望,即對於個人事業發展、愛情生活、孩子成長,乃至政治領袖、地球環境林林總總的希望,才是令我們惱怒、令我們苦痛的罪魁禍首。一方面是志存高遠、盼望熱切,另一方面卻是處境卑微、現實困頓,如此的雲泥之別和格格不入定會生髮強烈的失望情緒,折磨著我們的日日夜夜,也會在我們的臉上刻滿怨憤的皺紋。

正因如此,當終於遇上一位作者,他大大方方地向我們確認,我等對人性幽暗的見解根本不是別出心裁、見不得人,倒是人類現實中司空見慣、不可避免的部分事實,可以想像,我們自會如釋重負,並轉而迸發出陣陣會心大笑。原先我們還深感恐懼,唯恐自己是唯一感到焦慮、無聊、嫉妒、殘酷、變態、自戀的人,而今卻無比欣喜地發現,此種感受完全站不住腳,由此反倒立足並笑納黑暗的現實,開闢出喜出望外的生活機會。

我們應該敬重帕斯卡,也敬重與他為伍的一系列基督教悲天憫人者。他們開誠布公而又不失優雅地展示了我等罪孽深重、需要憐憫的生存狀態,實為我們做了一件功德無量的大好事。

現代世界並不會認同上述姿態,這是因為,該世界一個最大的特徵,當然也是一個最大的缺陷,便在於它的樂觀主義。

世俗世界當然也有偶爾的慌亂時刻,那往往與市場危機、戰爭或者大瘟疫相關聯,但它總體上傾心信奉所謂不斷進步的傳說故事,簡直到了非理性的地步。這一信條立足於科學、技術、商業之上,現代世界將這三大變革動力奉為當代救世主。18世紀中期以來的物質進步的確令人矚目,人類的舒適、安全、財富、力量也都有了一日千里的提高。這一點徹底打擊了我們原來悲觀閱世的能力,可也因此決定性地削弱了我們保持清醒、知足感恩的能力。當你目睹了遺傳密碼的破解、行動電話的問世、西方式超市在中國偏僻角落的開張、哈勃天文望遠鏡的發射,你就無法再心平氣和地估測,生活將還可能給我們帶來什麼。

然而,儘管幾個世紀以來人類的科學和經濟發展軌跡不可否認地指向一種明確往上的趨勢,但「我們」並不能構成人類存在的全部。作為個人,我們誰也不能單純地生活在遺傳學或者電信領域前所未有的進展之中,哪怕它們給這個時代賦予了特點並讓人以為發展會永不停步。熱水澡和電腦晶元唾手可得,我們固然會從中獲得某些好處,但我們的生活若與中世紀的先輩們相比,照樣遭遇著意外的事故、夢想的破滅、斷腸的傷心、難忍的嫉妒、無名的憂慮,以及無可避免的死亡。可是,我們的先人們至少有個活在宗教時代的優勢,因為宗教永遠也不會向眾人誇下不當海口,說幸福會永生永世在當下的世界上安家落戶。

基督教就其本身而言,並不是一套不給人希望的體制。只是它掌握了較好的分寸,把希望牢牢地紮根在來世,紮根在此岸世界之外遙遠的道德完善和物質完美之上。

既然希望被定格在遙不可及的彼岸天際,教會便能對現實世界秉持一種目光特別清醒、不會感情用事的態度。宗教不會假言聲稱,政治總能夠創立完美的正義;一切婚姻都會風平浪靜、和諧美滿;金錢必然會帶來安全;一個朋友會對你絕對地忠誠;以及統而言之,天堂般的耶路撒冷能夠建立在這片平凡的土地上。基於自己天性腐敗的殘酷事實,我們究竟有多大的機會來完善自身並提升世界呢?對此問題,宗教自創立以來一直保持了一種頗為有用的冷靜持重態度,世俗社會反倒過分的自作多情,毫不淡定地輕信俗見並轉而巧言許諾。

在歷史的目前時刻,世俗人士比起宗教人士要樂觀很多。這一點頗具諷刺意味,畢竟無神論者一直在嘲笑宗教信眾顯而易見的幼稚和輕信。世俗世界如此強烈地渴求盡善盡美,以致財富增長和醫學研究才過了沒有多少年頭,它便想入非非,真以為在此俗世人間可以建起天堂。世俗人士一方面粗暴地拒絕人們對天使的崇奉,另一方面卻又真誠地相信,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醫學研究機構、矽谷科技、民主政治加到一起,會有能力來共同治癒人類的萬千沉痾。他們似乎沒有明顯意識到自己邏輯中的自相矛盾之處。

正是我們當中最雄心勃勃、最風風火火的那些人,最最需要藉助宗教來澆滅其心中牛氣衝天的熱望,宗教嘗試的在黑暗中沒頭浸泡的方法正好適用於他們。對於世俗的美國人而言,這尤其是個當務之急,因為他們是地球上最急功近利而又最易感到失望的一群人,國家向他們灌輸了最極端的希望,信誓旦旦地保證大家能從工作生涯和人際關係中取得如此這般的東西。我們不該再以為宗教的悲天憫人單單只應屬於宗教,或者必須建立在天主救贖的希望之上。即使我們在自己的生活中奉行無神論的基本準則,即相信此岸世界是我們所知的唯一世界,我們也仍然應當努力採納彼岸天堂的信奉者所具有的敏銳視角。

新的宗教悲觀主義理念所蘊含的益處將會特別明顯地體現在婚姻中,婚姻早已成現代社會制度安排中最充滿悲傷的領域之一。世俗世界斷言,人們主要是為了幸福的緣故才進入婚姻殿堂,而此種令人瞠目結舌的論斷更讓婚姻制度變得雪上加霜。

基督教婚姻和猶太教婚姻雖然並非總是喜笑顏開,但至少可以免除一種次等的悲哀,這種悲哀來自於一個錯誤的印象,好像婚姻雙方稍有怨氣就意味著有問題或者沒道理。基督教和猶太教不會把婚姻當作純由主觀熱情所引發並經營的一種結合狀態,它們會更加低調地將其視為某種機制,個體能夠藉此在社會中承擔起成年人的責任,並因此在一位親密朋友的幫助下,藉助神聖的指導,著手培養和教育下一代。這些相對放低的期望一般有助於擺脫世俗婚姻中常見的那種疑慮,在世俗婚姻中,伴侶雙方總以為在本婚姻之外,或許本來還會有更加濃烈、更加純潔、矛盾較少的結合可能。在宗教的理想中,摩擦、爭執、膩煩並不表示出現了錯誤,它們不過是生活按部就班往前推進的正常表現而已。

縱然在這方面態度樸實無華,宗教還是認識到我們心中存在熱烈崇拜的慾望。它們知道我們需要信奉他人、膜拜他人、侍候他人,並在他人身上找尋我們本人所缺乏的至善至美。不過,宗教堅持認為這些崇拜對象任何時候都應當是神而不是人。因此,宗教向我們分派了永遠朝氣蓬勃、楚楚動人、德高望重的神靈來牧守我們的生活,同時日復一日地提醒我們,人類相對而言還是無品位、有缺陷的動物,需要給予寬恕和耐心,而這個細節很容易淹沒在婚後一浪高過一浪的吵鬧聲中。在大多數的世俗爭吵中,實際上總是埋伏著一個情緒激烈的問題:「你怎麼就不能更加完美些?」各路宗教則努力阻止我們把自己破碎的夢想扔向對方,它們知趣地創造條件,引導我們去崇拜天使並且寬容愛人。

悲觀主義的世界觀並不必然意味著生活將被剝去歡樂。悲天憫人者能夠比其對立面擁有大得多的讚賞能力,因為,他們從來不會期望事情有什麼太好的結果,故此每當偶爾有微小的成就劃破其暗淡無光的視野時,他們可能會驚羨無比。相形之下,現代世俗樂觀主義者由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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