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教育 (三)精神的操練

除了為大學設置另類課程體系並且強調有必要演練和消化知識之外,宗教還別具一格地讓教育走出課堂,跟其他活動結合起來。它鼓勵信眾們通過自己的全部感官來進行學習,即不僅聽和讀,而且更廣泛地做:吃喝、洗浴、散步、歌唱。

例如,佛教禪宗的理念告誡友誼之重要、挫折之必然、人類工作之不完善。但它不是就這些信條簡單地向追隨者高頭講章,而是更直接地幫助他們通過各種活動來體會這些真理,這些活動包括插花、書法、打坐、散步、磨石,還有最著名的就是飲茶。

由於飲茶在西方司空見慣而又缺乏精神內涵,令人欣喜無比卻也尤感奇怪的是,禪宗居然會把飲茶儀式奉為最重要的教化時刻之一,其對佛教徒的重要性恰如彌撒之於天主教徒。在「茶道」這一飲茶儀式中,一般英國茶飲時刻也若隱若現的某些情緒得到了凈化、放大,並且象徵性地與佛教的信條連接到一起。該儀式的每個方面都別有一番滋味。在最初的茶具環節,茶具的奇形怪狀反映了禪宗對於一切未加雕飾的天然材料之喜愛;茶主人備茶時的和緩動作可讓個人「自我」的欲求歸於沉澱;茶室的簡樸裝飾意在讓人們的思想擺脫對名韁利鎖的挂念;冒著熱氣的清香茶水可助人更好地品味牆上捲軸所書漢字背後的真義,這些漢字表達了「和諧」、「純潔」、「平靜」等基本佛教品德。

茶道的焦點不是要教授某種新的哲學,而是要讓既有的哲學通過一項蘊含微妙情愫的活動而變得更加形象生動。它是一種讓理念獲得靈動生命的機制,對這些理念,參與者本來就有較好的理論掌握,只是繼續需要鼓勵以便踐行理念。

從另一宗教中可以舉個類似的例子。猶太經文反覆提及贖罪以及悔過自新的重要性。但在該宗教中,這些理念不僅僅藉助書本加以傳輸,它們還經由某種身體的體驗,即一種儀式化的沐浴而變得栩栩如生。自從巴比倫流亡以來,猶太教便告誡其各社會團體要修建神聖的「凈身池」,每個池子正好裝滿五百七十五升潔凈的泉水。猶太人在懺悔自己可能有違教義的行為後,身體要浸泡在池水中,如此方可恢複自身的純潔並且重建與上帝的聯繫。猶太經文建議每周五下午、新年之前、每次泄精之後,都要在浴池中完全浸泡一次。

「凈身池」制度立足於某種推陳出新的含義之上,這種含義世俗洗浴者也知道一點,但猶太教賦予它進一步的深刻度、結構性和莊嚴感。當然,無神論者也感到洗澡後乾淨、不洗澡骯髒,可是「凈身池」儀式把外表的清潔與某種內在純潔的恢複聯繫起來。如同各宗教所倡導的諸多其他象徵性做法,這一儀式也設法用一種有形的身體活動來促進精神的教化。

宗教深諳嚴格的頭腦訓練所具有的價值,而一般我們只習慣於努力訓練自己的身體。諸多宗教給我們提供了一系列精神操練,用以強化我們思無邪、行有德的向善品性,比如會安排我們坐到不熟悉的空間、調整我們的姿態、管理我們的飲食、為我們規定台詞以詳細列明相互之間應當說些什麼,還會細緻地監控我們頭腦中閃過的思想。如此所作所為,不是為了剝奪我們的自由,而是為了緩解我們的憂慮、錘鍊我們的道德能力。

宗教有一種雙重見解,即我們應當像訓練身體一樣訓練我們的頭腦,而頭腦的訓練一定程度上應當藉助身體來進行。這一見解導致所有較大的宗教都建立了宗教退避所,信眾們一段時間內可在這裡退出普通生活,通過精神操練來求得內心的復原。

世俗社會沒有提供真正類似的場所,最接近者也許是鄉間旅館和溫泉勝地,實際上這樣去比附本身只會暴露我們的淺薄少知。世俗場所的介紹冊子往往承諾讓我們有機會重新發現自身最本質的東西,會展示伴侶們身穿奢華睡衣的照片,會炫耀床墊和潔具的質量,或者會自誇全天二十四小時的客房服務。然而,強調的對象總是物慾的釋放和精神的逍遙,而不是心靈需求的真正滿足。當我們的人際關係落到最不和諧的谷底時,當讀著星期日報紙引發對本人職場生涯的惶恐時,或者當我們天亮前驚醒過來無可奈何地痛感自己餘生苦短時,這些地方是無法幫助我們的。那些服務人員原本無比殷勤好客,喋喋不休地告訴我們何處可以遛馬何處可以玩小高爾夫球,可是,一旦詢問他們消解負疚心理、莫名渴望、自暴自棄的策略時,他們立馬就變得張口結舌。

還好,宗教退避所關注的範圍相對會更加全面。聖伯納德是第一批西多會修道院的創辦人,這些機構當年成了世俗者的退隱之處和修道者的永久住地。聖伯納德提到,普天下凡人都可分為三部分:身體、頭腦、心靈,每一部分都必須由恰當的場所來加以悉心照料。

按照聖伯納德的傳統,天主教退避所直到今天依然向客人提供著舒適的食宿條件、廣博的圖書館藏,以及豐富的精神活動。後者既包括「良心省察」,即每日三次的良心自省,一般都是點上蠟燭、就著耶穌的小塑像、在安靜中獨自進行;也包括與輔導顧問的對話,這些顧問受過特別的訓練,能將邏輯和道德注入到信教者混亂不堪、錯誤百出的思維過程中。

佛教的退避所也同樣關注著人的全面需要,儘管其所傳授的具體課程可能明顯有別於其他宗教。當我聽到英國鄉下有一門專教靜修打坐和步行冥想的課程時,我決定親眼見識一下這種精神操練的課程會帶來什麼好處。

在佛祖於恆河流域迦毗羅衛附近降生之後約兩千五百七十三年,6月份某個星期六上午六點,我與十二名其他新手坐在薩福克地區一座原先的穀倉里,大家圍坐成一個半圓。我們的老師叫托尼,他開始上課時先邀請我們從佛教徒的視野來理解人類的狀態。他說,絕大多數時候,我們完全身不由己地被自我(梵文為「ātman」)所操控。這一意識的中心本質上是自私、自戀、貪婪的,它不甘心於自己終將滅失的命運,念念不忘幻想通過事業、地位、財富的回天之力來逃避死亡的降臨。自出生那一刻起,自我就像發狂的野牛一樣得到釋放,從此決不停歇,至死方休。因為自我天生多愁善感,所以其主導情緒便是焦慮。它好動多變,從一個目標跳到另一個目標,永遠都無法放鬆戒備或跟他人恰當相處。哪怕在最安詳的環境下,它基本上還是憂愁連連,始終如一地鼓聲陣陣催人躁動,也因此自我很難真心誠意地介入到己身之外的任何事情中。另一方面,自我存在一個經久不變、令人心動的趨勢,即堅信自己的欲求即將得到實現,故此其前方也會縈繞寧靜和安全的圖景。某一特定工作的得手、社會征戰的取勝、物質財富的聚斂看起來總是展示著大功告成的前景。但事實上,每一分憂愁都很快會被另一分憂愁所取代,一個慾念的了斷又會引發另一個慾念,從而生髮出一個無窮無盡的循環,佛家謂之「取」(梵文為「upādāna」)。

不過,正如托尼現在所解釋,就我們自身某一部分作如此灰暗的描述並不能說明我們的全部,畢竟老天尚且賦予我們舉世罕見的、通過精神鍛煉更可增強的能力,能讓我們偶爾放下「小我」的欲求,進入佛家所謂「無我」(梵文為「anātman」)的狀態。在此種忘我狀態中,我們可以稍稍退離個體的激情,思考一下假如返璞歸真、滅除令人痛苦的額外欲求,我們的生活應該會是一副什麼樣子。

當西方人獲知,拋棄「小我」主要不是通過邏輯辯論來做到,而是要靠一種新的方式坐在地上來學習,他們定會大呼驚異。然而,這本身就是西方過於偏重思想意識的表現。

托尼繼續解釋道,我們是否有能力重新確定生活的優先重點,關鍵取決於我們是否有能力站起來、抖動肢體一分鐘,以及照著大日如來九點禪坐姿勢去調整自己的身體。對於一撥新手而言,這必然有點苦不堪言,因為我們許多人的身體早已不再年輕,更何況脫去鞋子只穿襪子在陌生人面前歪扭著身體,這很自然讓大家的自我意識都尷尬不已並備感苦惱。當我們用力模仿托尼姿態時,還難免咯咯傻笑一番,間或也會聽到幾聲屁響。托尼的姿態據說就是佛祖及其信徒的姿態,兩千多年前,當他們在印度比哈爾邦東部神聖的菩提樹下修禪時,用的就是這個姿勢。動作要領是精確的:兩腿必須交叉盤坐,左手必須放於右膝上,脊椎應該挺直,雙肩應該微微伸展,頭部應前傾,目光要往下,嘴巴稍張開,舌尖抵住上顎,呼吸則平穩和緩。

漸漸地,我們這批人達到指令要求,房間里也安靜下來,只有從遠處曠野傳來一隻貓頭鷹的鳴叫聲。托尼引導我們注意到一個很不起眼也很少顧及的事實,即我們大家都在呼吸。在初步掌握「安般守意」 (梵文為「ānā pānasmrti」)入定冥思的過程中,我們意識到,安靜地在房間打坐、不做任何事情、只剩下存在本身,這對人提出了異乎尋常的挑戰。換句話說,我們開始悟到,自我平時的茫茫雜念和紛繁俗務在何等殘酷地纏磨著本人。我們注意到自己總會分心走神,而當全力只去關注呼吸時,我們感覺到,大腦意識仍在照其通常狂亂的路線東奔西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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