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 Ⅷ 對美的擁有

很多地方,我們去過了,但卻只是走馬觀花,或者不以為意;然而,它們之中,偶爾也會有幾個地方非常特別,給我們強烈的震撼,迫著我們去注意它們。這些地方共有著一種特質,可以用「美」這個籠統的字來概括。這種品質並不見得是指漂亮,也不意味著它包涵任何旅遊手冊所描繪的美麗景點的特徵。求助於語言或許是另一種表達我們對一個地方的喜愛的方式。

在我的旅途中有許多美麗的東西。在馬德里,距離我所住的旅館幾個街區的地方,有一塊荒廢的空地,周邊是公寓式的建築物和一個大型的帶有洗車間的橙色加油站。一天晚上,在黑暗中,一列長長的、造型優美、幾乎空無一人的列車在距離加油站屋頂幾米的上方經過,與公寓中間樓層擦肩而過。列車行駛的高架軌道在黑夜裡難以辨析,所以列車看上去像是飄浮在半空中,加之列車新潮的造型和從窗戶玻璃散發出的蒼白如幽靈般的綠光,它看上去更像一項傑出的技術成就。公寓里,人們在看電視或是在廚房裡忙碌;同時,車廂里零零星星的乘客,有的凝視窗外的城市,有的則在看報紙:這是一次前往塞維爾或是科爾多瓦的旅程的開始,這次旅程將在洗碗機停止旋轉或是電視機陷入安靜之後很久才會結束。乘客和公寓里居住的人很少會注意到彼此,他們的生活沿著永不相交的直線向前發展,除了在一個短暫的時刻,同時進入一個觀察者的眼裡,而這個觀察者是為了逃避旅館裡的哀傷氛圍而出來散步的。

在阿姆斯特丹,一扇木門後面的庭院里,有一堵老舊的磚牆,儘管沿著運河刮來冷風,讓人的眼睛極不舒適,幾欲流淚,但這堵牆,在微弱的早春陽光中慢慢暖和起來。我將雙手從口袋裡伸出,讓它們順著磚塊粗糙而凹凸不平的表面滑過。磚塊似乎很輕,而且易碎。我有一種想親吻它們的衝動,想去更加親近地感受一種質地,這種質地讓我想起了浮石,還有來自一家黎巴嫩食品店的哈爾瓦(芝麻蜜餅)。

在巴貝多的東海岸,我眺望一片深紫色的大海,它延綿著,一路暢行至非洲海岸。我所在的小島突然顯得小而柔弱,它那由野生的粉色花朵和雜亂的樹木構成的誇張植被,似乎是對大海的森然和單調的抗議。我還記得湖區凡人旅館窗外晨光中的景色:由柔軟的志留紀岩石構成的山丘被嫩綠色的草所覆蓋,草面上縈繞著一層霧。丘陵起伏,像是一隻巨獸的背脊,這隻巨獸已經躺下睡熟,或許隨時有可能醒來,站起來有幾英里高,它可以像甩掉它綠色毛氈茄克上的絨毛一樣震落橡樹和灌木。

在與美邂逅的那一刻,我們會有一種強烈的衝動,就是一種握住它不放的渴望:將它佔為己有,並使它成為自己生命中舉足輕重的一部分。我們有一種迫切地表達的慾望:「我曾在這裡,我看見了它,它對我很重要。」

但是美是短暫的,它常常在那些我們無緣再見之地被發現,或者是在一定的季節、光線及天氣情況下才能形成的難逢之景。那麼,面對飄浮的列車、哈爾瓦式的磚塊或英國的山谷時,我們如何才能緊緊把握其中的美呢?

照相機提供了一種選擇。拍照可以稍稍滿足那種擁有的渴望,這種渴望是被一個地方的美麗所激起的;我們對將要失去一幅珍貴的圖景的焦慮,會隨著快門的每一次閃動而逐漸消失。也許我們還可以嘗試著讓自己完全置身於一個美麗的地方,希望通過讓自己更加接近於這地方而使它們在我們心中留下更深刻的印象。在亞歷山大港,站在龐培石柱前,我們可以將自己的名字刻在花崗岩上,就像福樓拜那個來自桑德蘭的朋友湯普遜(「只要你看到了龐培柱,你必然就會看見『湯普遜』的字樣;自然,你就會聯想到湯普遜其人。這白痴已成了紀念柱的一部分,並使自己同龐培柱一起萬世留名。……所有白痴差不多都有桑德蘭的湯普遜這德性。」)。一種更加合適的方式也許是買一些紀念品——一個碗,一個塗漆的盒子或者一雙拖鞋(福樓拜曾在開羅買了3塊地毯),用以提醒我們已經失去的東西,就像是我們從分離的愛人那兒剪下的一縷髮絲。

約翰·羅斯金 出生於1819年2月的倫敦,他大多數作品都圍繞著一個主題,即如何擁有美景。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羅斯金就不同尋常地敏感於視覺世界裡最細小的特徵。他曾回憶起自己三四歲時的情形:「每天,我盯著地毯上的方形圖案和不同的顏色,仔細研究原木地板上的木節,或是細數對面房舍的磚塊數目,便會覺得心滿意足。」對羅斯金的這種敏感,他的父母是鼓勵的。他的母親引領他進入自然,他的父親,一個富有的雪利酒進口商,則在下午茶後讀古典作品給他聽,並且每周六都會帶他去一家博物館。在夏日的假期里,全家人環遊英倫三島和歐洲大陸,他們並不是為了娛樂或是消遣,而是為了美;通過這種方式,他們大致地了解了阿爾卑斯山的美、法國北部及義大利中世紀城市的美、尤其是了解了亞眠和威尼斯的美。他們坐在馬車裡慢慢地遊覽,一天從不超過50英里,並且每隔幾英里就停下來觀賞景色——一種羅斯金終其一生都在實踐的旅遊方式。

由於他對美和擁有美的興趣,羅斯金得出了5條主要結論:首先,美是由許多複雜因素組合而成,對人的心理和視覺產生衝擊;第二,人類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傾向,就是對美作出反應並且渴望擁有它;第三,這種渴望擁有的慾望有比較低級的表現形式,包括買紀念品和地毯的渴望,將一個人的名字刻在柱子上的渴望和拍照的渴望;第四,只有一種辦法可以正確地擁有美,那就是通過理解美,並通過使我們敏感於那些促成美的因素(心理上的和視覺上的)而達到對美的擁有。最後,追求這種敏銳理解的最有效的方式就是,嘗試通過藝術,通過書寫或繪畫來描繪美麗的地方,而不考慮我們是否具有這樣的才華。

在1856年到1860年之間,當旅遊代理商托馬斯·庫克第一次開始帶領英國旅行團前往瑞士的阿爾卑斯山時,羅斯金最希望教大家做的事就是繪畫:「繪畫的藝術,對於人類而言,要比寫作的藝術更加重要,每個孩子不僅要學寫字,更要學畫畫。無奈,繪畫藝術常被忽視和濫用,以至於懂得繪畫基本原則的人少而又少,即使是博學的教師也未必知道。」

為了矯正時弊,羅斯金出版了兩本書,一本是1857年的《繪畫的元素》,另一本是1859年的《透視畫法的元素》,同時他還在倫敦的工人學院里作了一系列的演講。在那裡,他教授學生——大多是倫敦的手工藝者——有關明暗法、色彩、尺寸、角度和構圖等方面的技巧。他的演講大受歡迎,他寫的書更是獲得了巨大的商業上的成功,因此,他更深信繪畫不該只是屬於小眾的藝術:「如果想學繪畫的話,每個人身上都有不錯的能力,就像學習法語,拉丁語或數學一樣,可以達到某種程度並且學以致用。」

什麼是繪畫的要點?羅斯金強調為了追求美而畫與一心畫出好的作品或成為藝術家並沒有衝突:「人生來就是藝術家,就像河馬生來是河馬一樣;你不能把你自己變成別人,就像你不能把你自己變成長頸鹿。」如果他倫敦東區的學生們在完成所有課程後,無法畫出任何可以掛在畫廊里展出的作品,他也並不介意。「我的目標並不是把一名工匠調教為一名藝術家,而是使他成為一名更加快樂的工匠,」他在1857年對皇家委員會作了此種表述。他訴苦說,他自己遠非一個有天賦的藝術家。對於他孩童時代的繪畫,他嘲諷說:「在我一生中,我從未看到任何男孩的作品顯得如此沒有原創力,或是如此缺乏通過記憶來描繪的能力。我無法照原樣畫出任何東西,我畫不出一隻貓、一隻老鼠、一艘船或是一把刷子。」

如果沒有天賦的人都在繪畫的話,那麼,繪畫的價值何在呢?羅斯金認為,繪畫可以教我們去觀察:不是走馬觀花地看,而是關注。在用我們的手再創造眼前的景物的過程中,我們似乎自然而然地從一個以鬆散的方式觀察美的位置轉向了另一個位置,在這個位置上,我們可以獲得對美的組成部分的深刻理解,繼而獲得關於美的更深刻的記憶。一個曾經在工人學院學習過的小商人轉述了羅斯金在課程結束時對他和他的同學們所說的話:「現在,請記住,紳士們,我並沒有試圖教你們畫,只是教你們去觀察。兩個男人正在穿越克拉爾市場,他們中的一個從市場的另一端走出去,出去時跟進來時並沒什麼差別;另一個注意到了賣黃油的婦女籃子旁邊垂下的一些皺葉歐芹,並且帶著美的影像離開。這種美的影像在他的日常生活中留存多日,不斷重現。我希望你們這樣去觀察事物。」

羅斯金因為人們如此少地注意到細節而感到痛苦。他為現代旅遊者的盲目和匆忙感到痛惜,尤其是那些得意於自己在一周時間內乘火車游遍歐洲(由托馬斯·庫克第一個在1862年開辦的旅遊行程)的人:「我們在旅行時,如果我們放棄每小時走100英里,從從容容地行進,我們或許會變得健康些、快樂些或明智些。世界之大,遠超過我們的眼界可以容納的範圍,不管人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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