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 Ⅶ 令人眼界大開的藝術

一個夏天,我應邀和朋友一起在普羅旺斯的一座農舍里度過了幾天時間。我知道「普羅旺斯」這個詞能讓許多人產生無限遐想,然而它對於我而言並不意味著什麼。我傾向於通過這樣一種感覺,即那個地方與我並不相投,來打消自己對這個詞的聯想。沒錯,在一些聰明人眼裡,普羅旺斯美若仙境——「啊,普羅旺斯!」他們會懷著崇敬之情作如此感嘆,一如他們正在觀看歌劇或是欣賞代爾夫特 陶藝品。

飛抵馬賽機場後,我租了一輛小小的雷諾汽車,前往主人的住所。他們的房子建在阿爾卑斯山腳下,處於兩個小鎮阿爾勒和桑特拉米之間。出了馬賽機場,我竟走錯了路,車子一直開到了濱海福斯的煉油廠。它那糾結在一塊兒的管道和冷卻塔訴說著這種液體生產的複雜性,我習慣於將這種液體注入我的汽車卻從不思考它的來處。

我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路,返回到N568公路,穿過拉克羅生長著小麥的大片原野,我進入法國內陸。由於時間還早,在聖馬丹德克羅的村莊外面,離我的目的地幾公里的地方,我在路邊停下,關掉了發動機,停在一片橄欖林的一端。除了隱藏在樹中蟬的鳴叫之外,周圍都很安靜。在橄欖林的後面是一大片麥田,以一排柏樹作為分界線。那些柏樹的頂部依稀可見阿爾卑斯山脈不規則的山脊。天空湛藍一片。

我瀏覽著這片景象。我並不在尋找某些特定的東西:獵物,度假小屋或是回憶。我的動機很單純,快樂就是我的出發點,我在尋找美的蹤跡。我希望普羅旺斯的橄欖樹、柏樹和天空能夠「帶給我喜悅,讓我生機勃勃」。這是一個偉大而鬆散的計畫。此刻眼睛自由自在,卻反倒有些迷惘。眼睛在完成了當日的搜索任務——如尋找租車處,離開馬賽的公路出口——之後,開始無拘無束地在景物中穿梭。如果把眼睛經過的路線用一支巨大的鉛筆描繪出來,那麼天空就將立即被躁動而隨意的線條塗滿了。

儘管風景並不難看,但在一段時間的仔細觀察之後,我卻找不到傳言中充滿魅力的景緻。橄欖樹看上去很矮小,與其說是樹,倒不如說是灌木;而麥田則讓我想起了平坦卻枯燥的英格蘭東南部地區,我曾在那裡的一所學校里讀書,而且過得並不快樂。我有些疲憊,無力再去注意這裡的穀倉、山上的石灰岩或是生長在一群柏樹下的罌粟。

雷諾汽車的車廂里持續上升的溫度讓我覺得乏味而且極不舒適,我開始出發駛向目的地。見了朋友,我向他們問候,口是心非地稱道此地真是人間天堂。

在接觸一地風景時,我們的感覺會迅速湧出,就如發現雪是冰的而糖是甜的一樣,因此很難想像風景對我們的吸引力可以改變或者增強。似乎對一個地方的感覺已經被這些地方內在的氣質或是我們心中根深蒂固的思維模式所決定。因此,當我們力圖改變對於這些美麗風景的感覺時,會覺得很無助,就好像力圖改變自己對已經覺得味美的冰淇淋的感覺一樣。

但是審美品位不會像上面作的類比那麼刻板。我們忽略了一些地方,是因為從來沒有什麼事物促使我們發現其欣賞價值,或者是因為一種不幸卻隨意的聯想使我們有負面的判斷。我們和橄欖樹的關係,在我們被引導向它那樹葉上的銀色光芒或是其枝幹的形態的過程中得到了提升。當我們看到一株株結實飽滿的麥穗在風中傾下頭顱時,我們不禁會對這種脆弱而又必不可少的作物產生了悲憫之情,一些新的聯想就此產生。一旦我們被告知,即使從最原始的角度來看,普羅旺斯天空的主宰仍是藍色,我們就能在天空中找到一些值得欣賞的東西。

或許視覺藝術最能提升我們欣賞風景的能力。我們可以把許多藝術作品想像為有著無限微妙含義的工具,它們將教會我們如何欣賞:「注視著普羅旺斯的天空,更新你對麥子的認識,不要小看了橄欖樹。」在成千上萬個事物中,以一片麥地為例子,一幅成功的作品將描繪出這麥田的特色,並且使美感和興趣從觀眾心中升起。視覺藝術將使平常湮沒在眾多素材中的要素凸現出來,同時使其穩定下來,一旦我們熟悉了這些要素,視覺藝術就會在不知不覺中推動我們在周遭的世界中發現這些要素;如果我們已經發現它們了,它將使我們更有信心,讓這些要素在生命中發酵。我們就像這樣一個人,有一個詞語在他耳邊已經被提及多次,但是只有他體會到這個詞語的含義時,他才開始傾聽到它。

我們探尋美的旅程也是這樣;我們想要從哪裡開始藝術之旅,藝術作品就從哪裡開始潛移默化地影響我們。

文森特·凡·高 在1888年的2月底來到普羅旺斯。那年他35歲,他決定獻身於繪畫不過是8年前的事。在這之前,他嘗試過做一名教師,繼而是一名牧師,但都不太成功。來普羅旺斯之前的兩年時間,他和他的弟弟泰奧居住在巴黎。泰奧是一名經營藝術品的商人,並在經濟上資助凡·高。凡·高几乎沒有接受過什麼藝術訓練,但是那時他和保羅·高更 、土魯斯勞特累克 已經成了朋友,並且他的作品和他們的作品一同在克利希大街的唐布蘭咖啡館展出。

凡·高回憶他坐了16個小時的火車來普羅旺斯的感覺:「我依然清晰地記得那年冬天當我從巴黎到阿爾勒旅行時有多麼興奮。」阿爾勒是普羅旺斯地區最繁華的小鎮,也是橄欖油貿易和鐵路工程的中心。凡·高到了之後,帶著他的背包行走在雪地里(那天很不尋常,積雪厚達10英寸),前往距離小鎮北面的防禦牆不遠的卡雷旅館。儘管天氣寒冷,房間很小,凡·高依然因為他的此次南行而興高采烈,他告訴他妹妹說:「我相信在這裡的生活有很多地方會讓人滿意些。」

凡·高在阿爾勒一直待到了1889年的5月。在15個月的時間裡,他創作出了大約200幅油畫,100幅素描,還寫了200封信——這大概稱得上他最多產的時期了。來到阿爾勒後最早的作品展示了覆蓋在雪下的阿爾勒鎮,天空是清澈的藍,大地呈現冰凍的桃紅。凡·高到達小鎮的5個星期後,春天來了。他畫了14幅油畫來展示阿爾勒小鎮外原野里鬱鬱蔥蔥的樹木。5月初,他畫了阿爾勒伯克運河上的朗格諾瓦弔橋,該橋位於阿爾勒鎮的南面。5月底,他創作了一些風景畫,主題是向著阿爾卑斯山丘的拉克羅平原和蒙特梅傑荒廢的修道院。凡·高也曾試著從反方向來描繪這個景色,也就是登上修道院旁的斜坡,俯瞰阿爾勒。6月中旬,他的注意力已經轉向了一個新的對象:豐收的景象,在短短兩周內他就完成了10幅油畫。他以驚人的速度工作著,就像他所說的,「快點,快點,快點,再快點,就好像一個收割者,在熾熱的陽光下沉默著,全部的注意力只在於他的收穫。」「我甚至中午都在工作,在耀眼的陽光下,就像一隻蟬一樣享受中午時光。我的上帝,如果我在25歲的時候就知道這個小鎮,而不是35歲才來到這裡,那該多好!」

後來,在向弟弟解釋自己為什麼要從巴黎搬到阿爾勒的原因時,凡·高說了兩點原因:因為他想「畫南方」,因為他想通過自己的作品使別人「看到」南方。雖然他不確定自己是否有這種力量,但他從未動搖過他這個在理論上可以實現的信念——也就是說,藝術家能夠畫出世界的一部分,並且最終使其他人的眼界因之而大開。

凡·高之所以堅信藝術具有如此令人大開眼界的力量,那是因為,他經常是作為一名觀眾來感受這種力量。從他的祖國荷蘭移居法國以來,凡·高發現文學也有這種特別的力量。他讀過巴爾扎克、福樓拜、左拉和莫泊桑的作品,並且非常感謝他們為他打開眼界去了解法國社會和民眾心理的動態。《包法利夫人》向他展現了當地中產階級的生活,《高老頭》讓他了解身處巴黎,身無分文卻雄心勃勃的學生們——他在身處的社會裡大體辨認出了從這些作品中讀到的角色。

繪畫作品也以相似的方式打開了凡·高的視野。凡·高不住地讚揚其他畫家,說自己透過他們的作品看到了某些顏色和氛圍。比如,委拉斯開茲 讓他認識了灰色的世界。委拉斯開茲的多幅油畫是以簡樸的伊比利亞家居為題材。在那裡,牆是由磚塊或是一種顏色陰暗的灰泥砌成的。到中午的時候,百葉窗被放下來,用於阻止熱氣進入屋內,這個時候主導的色彩就是幽暗的灰色;有時百葉窗並沒有完全關緊,或是有一部分脫落,會射進明亮的黃色光線。這種效果並非由委拉斯開茲發明,在他之前就有許多人見過這樣的情景,但是幾乎沒有人有這種力量或是天賦,去捕捉這些效果,並將它們轉化為可以與人交流的體驗。就好像一個發現新大陸的探險者,委拉斯開茲已經(至少對於凡·高來說)用他的名字命名了這場在光的世界裡的探索。

凡·高在阿爾勒鎮中心的許多小飯店裡吃過飯。這些小飯店的牆通常是陰暗的,百葉窗緊閉,而屋外卻是陽光燦爛。有一次午餐時間,他寫信給他弟弟,說他偶然發現某些完全「委拉斯開茲式」的東西:「我所在的這間飯館非常奇怪。它全部是灰色的……一種『委拉斯開茲式』的灰色——就像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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