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景 Ⅴ 鄉村與城市

我們乘坐一輛下午的火車離開倫敦。我和M約好在伊斯頓車站的發車月台下層見面。望著自動扶梯上和大廳里熙來攘往的人群,我覺得若能找到她的影子必定是個奇蹟。但我卻必須找到她,這說明了慾望的奇特之處。

我們沿著英格蘭的山脊前進。夜幕低垂,我們嗅到了鄉間的氣息。車窗已逐漸變成長長的一面墨鏡,望著它,我們越來越清楚地能看到自己的臉頰。當火車開到靠近特倫特河畔的斯托克時,我決定去餐車一趟,於是跌跌撞撞地穿梭於一節又一節搖晃的車廂,如同醉漢似的。但是對於能吃到在行進的火車上烹出的食物,我卻特別興奮。微波爐的計時器發出厚重的機械聲,如同舊戰爭片中發出的響聲一樣,接著是清脆的鈴聲,示意我可以過來取烘好的熱狗。這時火車開過一個道口,路的後方我隱約見到牛群的影子。

我們在將近9點的時候抵達奧克森霍爾姆站,站名邊還附加了一個地名標示:湖區。只有少數幾位乘客與我們一同下車。我們靜悄悄地走在月台上,在寒夜中可以清楚看到我們呼出的熱氣。我們看到車廂里的乘客或在打盹兒、或在看書。「湖區」對他們而言不過是漫長火車旅途中的一站,他們可以暫且放下手上的書,四處張望一下,比如瞧瞧月台上對稱排列的罐子,或者瞄一眼火車站裡的時鐘,又或者隨意地打個哈欠。一旦這趟前往格拉斯哥的火車開動,再度穿越黑暗,他們便又將翻開手中的書。

火車站像被人遺棄似的冷清得很,但我想它不可能一直都是這樣,要不然指示牌上就不會加上日文翻譯。我們在倫敦時曾打電話來過,預租了一輛車。在停車場尾端的一盞路燈下,我們找到了它。我們原本向出租公司租一輛小型轎車,但因為這類車全租出去了,他們於是送來了一輛深紫色大型房車。它的新車氣味還很濃,灰色的地毯潔凈如新,地毯上還留下吸塵機划過的痕迹。

我們此趟旅程的直接動機是為了個人私事,但它同時也可以追溯到18世紀後半期一次影響廣泛的歷史運動。當時歷史上第一次出現城市居民大量涌往鄉間,他們的目的是恢複身體健康,更重要的是恢複心靈的和諧。在1700年的英格蘭和威爾士,有17%的人居住在城鎮上。到了1850年,這個比例上升為50%,1900年則為70%。

我們往北前進,到達溫德米爾湖以北幾英里,一個叫特魯特貝克的鄉村。我們在一家名為「凡人」的小旅館預訂了房間。兩張很窄的床挨在一起,毛毯上污跡斑斑。房東帶我們看了看浴室,並提醒我們這裡的電話費昂貴得我們可能付不起(他大概從我們的穿著和在櫃檯上的猶豫態度推斷我們經濟能力有限)。當他離開的時候,他向我們保證會有3天的晴朗天氣,並且歡迎我們來到「湖區」。

我們打開電視察看能收看到什麼頻道,並且發現這裡能收看倫敦的新聞。不一會兒,我們把電視關上,把房間的窗打開。在這寧靜的夜晚,我們惟獨聽見窗外一隻貓頭鷹的叫聲,不禁讓我們思索它在靜夜中的出現是何等奇異。

我來這裡還有一個原因,是因為一位詩人。那一晚,我在房裡又讀了華茲華斯 《序曲》中的一段。我讀的是平裝本,封面上畫著一幅肅穆的老年華茲華斯肖像,這幅畫出自本雅明·海頓 之手。M說,這人丑得像只老蟾蜍,接著就去洗澡。但是當她過後站在窗前抹面霜時,卻吟了華茲華斯的幾行詩。她已忘了詩名,但卻表示這些詩句是所有她讀過的文字中最令她感動的。

光輝曾經那麼耀眼

現在卻從我的視線中消逝

縱使再也喚不回

那綠茵蔥鬱、花朵絢麗的一刻

我們不會悲傷,而是從殘留中

尋找一股力量

——頌歌:《永生的宣言》,第十節

我們躺在床上,我想多看幾行書,但是當我發現一根金黃色長髮夾在床頭板上,我就很難再專心看書。髮絲既不屬於我,也不屬於M,但它卻表明這裡住過許多遊客。或許其中一位已經身處另一個大陸,而對於曾在此處留下自己身上的一小部分卻渾然不知。在外面貓頭鷹的呼叫聲中我們斷斷續續地睡了一晚。

威廉·華茲華斯1770年生於「湖區」北方邊緣的一個小鎮——科克茅斯。他自稱「童年中有一半的時光是在山野中奔跑嬉戲」。他生命的大部分時間在「湖區」度過,但也間斷地在倫敦和劍橋住過,並且到過歐洲旅行。他最早住在格拉斯米爾村莊里一棟簡樸的兩層樓房裡,房子用石頭砌成,名為「鴿舍」。後來他漸漸有了名聲後,便搬到附近的賴德爾,住進了較為充裕的寓所。

他幾乎每天都要在山間或湖畔步行一段很長的距離。即使是下起雨來他也並不在乎。他坦言落在湖區的雨「有一股氣勢和韌勁,讓失意的旅人想到了落在阿比西尼亞山區、成為尼羅河終年源頭的豪雨」。華茲華斯的友人托馬斯·德奎恩斯估計,詩人一生中走了175000至180000英里的路程。德奎恩斯認為基於華茲華斯的體格,這是非常難得的。他說:「華茲華斯的身體並不算強健。所有我知道的女士腿評專家,都一致尖酸刻薄地嘲諷華茲華斯這方面的缺陷。」德奎恩斯認為更遺憾的是:「當他行走時,華茲華斯的姿勢很糟糕。根據很多鄉下人的說法,『他走起路來十足像一隻大谷盜蟲。』那是一種斜著行走的昆蟲。」

在別人眼中如此彆扭的行走,卻給詩人帶來了靈感,成就了他關於大自然的詩作,如《致蝴蝶》、《致布谷鳥》、《致雲雀》、《致雛菊》和《致小小的白屈菜》。以前,詩人不過是很隨意或習慣性地看待自然現象,但是它們在華茲華斯筆下卻成了最偉大的主題。根據華茲華斯的妹妹多蘿茜的日記(這本日記記錄了華茲華斯在湖區的活動)記載,華茲華斯1802年3月16日這天在帕特代爾溪谷附近一個湖畔散步。這個湖叫做「兄弟湖」,湖面非常平靜。他走過湖上一座橋,便坐下來寫了以下的詩句:

公雞啼鳴

小溪流淌

小鳥啁啾,

湖水閃耀著波光……

山林中充滿快樂

噴泉中充滿活力

雲兒飄蕩

天空屬於蔚藍

過了幾個星期,詩人被美麗的雀巢所感動,於是又提筆寫道:

瞧,五顆藍色的蛋正在那裡閃爍!

這麼簡單的畫面

卻少有景象比它悅目,

也少有盼望的喜悅

比它更令人神往!

幾年後的一個夏天,他聽見夜鶯的鳴唱,又覺得有必要把心中的喜悅表達出來,於是寫了以下詩句:

夜鶯啊!你美麗的歌吟

必定出自一顆熾熱的心——

你唱得如此嘹亮

彷彿酒神

已為你找到了情人

這些詩句並不是偶發的喜悅之聲。它們背後有一套完善的自然哲學理論。這套哲學具有獨創性,闡述了獲得幸福的條件以及我們不幸福的緣由。它貫穿華茲華斯的所有作品,並且在西方思想中有著相當的影響。詩人解釋說,大自然中的各種現象,包括小鳥、小溪、水仙和綿羊,都是不可或缺的,因為它們能矯正和治療城市人倍感困頓的心靈。

華茲華斯的主張一開始便遭受到可怕的阻力。拜倫1807年為華茲華斯《詩歌二卷》所作的評論中提到,他對於一個成年人把花兒或動物看得那麼高貴感到困惑。他說:「幼兒園的讀者對於這樣矯飾、浮華的作品會怎麼看哪?……難道是為模仿吟遊詩人,以緩解搖籃里嬰兒的啼哭嗎?」《愛丁堡評論》語調同情地斷言華茲華斯的詩歌是「幼稚、荒謬之作品」,並懷疑或許是詩人本身想刻意讓自己成為笑柄。《愛丁堡評論》指出:「一把鏟子或一個雀巢或許真的能給華茲華斯留下一系列深刻的印象……然而可以肯定的是,這樣的聯想在大多數人看來似乎是被迫、生硬和不自然的。所有世人都取笑以下的作品:《輓歌·致吃奶的小豬》、《洗衣日聖歌》、《獻給老奶奶的十四行詩》、《醋栗派頌》。但是,要讓華茲華斯先生相信這一點卻是非常困難的。」

許多文學刊物中開始出現嘲仿華茲華斯此種風格的拙作:

一朵雲

讓我的心

讚歎,這樣的藍天

真惹人愛憐

又如:

我看見的是知更鳥嗎?

還是鴿子或穴鳥?

然而華茲華斯卻絲毫不為之動搖。他奉勸博蒙特夫人「不要因為這些詩歌目前受到的評論而煩惱」。他解釋說:「這個時刻與它們將來能發揮使命時相比算得了什麼?我相信我的詩歌之使命便是安慰受苦者;使開心的人更加快樂,好讓白天的陽光更明媚;教導年幼者及各年齡層有仁愛之心的人學會真正的觀察、思考和感受,讓他們在行動和心靈上更有德性。這就是它們的職責,我相信在我們作古多年後,它們仍會忠實地完成這個使命。」

他惟一的錯是在時間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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