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機 Ⅳ 好奇心

春天,我受邀到馬德里出席一個3天的會議,會議預計在星期五下午結束。由於我從來沒有到過這個城市,而又聽說這裡有一些名勝古迹(顯然不限於博物館),我決定留下來多住幾天。接待我的朋友為我在旅館租了一間客房。這間旅館就坐落在城市東南部、一條樹木林立的大街上。從這裡可以俯視一座庭院。有時,我會看到一位個子矮小、長得很像菲利普二世的男子,站在那裡一面抽著煙,一面用腳輕叩著我想應該是通往地窖的一扇鐵門。星期五傍晚,我很早就回房休息。我並沒有向接待我的友人透露,我準備在這裡度過周末,因為我擔心那樣會增添他們的麻煩,反倒對大家都不好。不過,這意味著我的晚餐將沒有著落。在走回旅店的途中,我沒有膽子去路邊的餐館一探究竟。很多地方都是黑漆漆的木屋,好些餐館的天花板都垂吊著火腿。我害怕成為眾人好奇和憐憫的焦點,於是,我在客房的點心吧里拿了一包辣味薯片,看完衛星電視新聞後倒頭便睡。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時,卻覺得非常疲累,血管就像被砂糖或細沙堵塞著似的。陽光從粉紅和灰色的塑料窗帘透進來,而外邊巷子傳來車水馬龍的聲音。桌上擺放著幾本旅店提供的關於這座城市的雜誌,以及我從家裡帶來的兩本指南。它們都以不同的描述,向我們展示著一座充滿刺激、五花八門的城市——馬德里。它由紀念碑、教堂、博物館、噴泉、廣場和購物街所組成,正等待我去欣賞。然而,儘管這些景觀我聽得多了,也知道難得一見,我卻因為自己的惰性和一般興緻勃勃的遊客相去甚遠而感到無精打采、心生厭煩。此時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賴在床上,如果可能的話,搭乘早班飛機回家。

1799年夏天,一位名叫亞歷山大·馮·洪堡 的29歲德國人,從西班牙的拉科魯尼亞海港起航,踏上南美洲探險的旅程。

「我早年的時候,就有一股慾望,想要遠行到歐洲人很少涉足的地方,」他回憶道。「研究地圖和閱讀旅遊指南充滿神秘感並引人入勝,有時實在難以抗拒。」這位年輕的德國人的確很適合追求自己的理想,因為除了驚人的體力外,他在生物學、地質學、化學、物理學和歷史方面都是行家。在格丁根大學求學時,他結識了曾經陪伴庫克船長第二次出航的博物學家福斯特 ,並且掌握了分辨植物和動物種類的技巧。畢業後,洪堡一直尋找機會到偏遠而不為人知的地方旅遊。到埃及和麥加旅遊的計畫在最後一分鐘告吹,不過1799年的春天,他有幸遇到西班牙國王卡洛斯四世,並說服了國王資助他到南美洲進行探險。

以後,洪堡離開歐洲長達5年的時間。他回來後,在巴黎定居,並在接下來的20年內出版了一部30冊的旅遊集《新大陸赤道地區之旅》。這部規模宏大的著作確實反映出他的非凡成就。愛默生 曾寫道:「洪堡是眾多世界奇蹟之一,就像亞里士多德 、尤利烏斯·愷撒 和克賴頓 一樣,彷彿在不同時代里展現了人類智慧的潛能,包括其力量和各種才能,他可說是一個『全能』的人。」

當洪堡從拉科魯尼亞啟航時,南美洲對於歐洲人來說相當陌生。韋斯普奇 和布甘維爾 曾經繞著南美洲的海岸環行,拉·孔達銘 和布給 也曾經勘察過亞馬孫和秘魯的山河,但是當時還是沒有精確的南美洲地圖,也沒有關於那裡的地質、植物和原住民的任何資料。洪堡將歐洲對於南美洲的認識提高到另一個層次。他沿著南美洲北部的海岸線和南美洲內陸,行進了15000公里,一路上採集了1600個植物樣本,並發現了600個新品種。他根據計算精確的天文鐘和六分儀所測量出的數據,重新繪製了南美洲的地圖。他研究了地球的磁場,並且是首個發現離開地球兩極越遠,磁場就越弱的人。他也是第一個描述橡膠樹和金雞納樹的人。他畫出連接奧里諾科河和內格羅河的流域。他測量出氣壓和海拔高度對植物種植的影響程度。他研究了亞馬孫河盆地土人的宗族儀式,也發表了關於地理和文化特徵之間關係的理論。他比較了太平洋和大西洋海水鹽分的含量,還提出了海潮的觀念,並意識到海水的溫度受海潮的影響,遠大於緯度的影響。

早期為洪堡立傳的作者施瓦岑貝格,將其著作的副題命名為:「一生所能締造的成就」,並把洪堡特別好奇的事物歸納為5個方面:其一,對地球及其居住者的知識;其二,對主宰宇宙、人類、動物、植物和礦物的更高自然法則之發現;其三,對新生物的發現;其四,對已發掘但未完整認識的陸地及其各種物產的發現;最後,對新認識的人種及其風俗、語言、文化歷史遺迹的了解。

這種成就也許很少或者不可能是一個人一生所能完成的。

我在馬德里的探索之旅最終確定由一位女僕來負責接待。她曾3次提著一籃的清潔劑和一把掃帚闖進我的房裡,見我縮進被單里,她還用誇張的嗓門喊道:「喂!對不起了!」臨走前把門甩上之際,她還刻意用手上的東西撞擊大門,發出很大的聲響。由於我不想第4次經歷此種遭遇,便換上衣服,在旅館餐室叫了熱巧克力飲料和一碟乳酪條,然後前往旅行指南稱為「舊馬德里」的地方:

我站在卡瑞塔斯街和「太陽門」的交叉處一角。這裡隱約構成一個半月形區域,有座卡洛斯三世(Carlos Ⅲ, 1759—1788)騎馬的塑像。這天陽光明媚,有許多旅客一面照相,一面聽導遊的講解。我則越發焦急地想知道自己在這裡應該做些什麼、想些什麼。

1561年,菲利普二世把馬德里定為他的首都時,它只是卡斯提爾高原上的小鎮,人口不過20000。馬德里在接下來的幾年裡,發展成為一個強大帝國的樞紐。在摩爾式要塞的後方,出現了狹窄的街道,街道兩旁建起了房子和中世紀風格的教堂。要塞後來被哥特式的宮殿取代,最後才成為今天我們見到的波旁王朝式宮殿——皇家宮殿(Palacio Real)。這座城市因16世紀哈普斯堡王朝的統治而被稱為「奧地利人統治時期的馬德里」。這段時間,修道院受到資助,教堂和宮殿也建了起來。到了17世紀,增添了「大廣場」(Plaza Mayor),而「太陽門」(Puerta del Sol)也成為西班牙的宗教和地理中心。

洪堡從來不被這些問題所困擾。無論他到什麼地方去,目的都是明確的,即:發掘事實,驗以證之。

在前往南美洲的船上,他已經展開研究。從西班牙航行到新格拉納達,即今委內瑞拉海岸庫馬納的途中,他每兩個小時就測量一次海水的溫度。他記錄了六分儀所測出的數據,還在船尾繫上一個魚網,然後把當中他所看到或找到的所有海洋動物記錄下來。他一踏上委內瑞拉的土地,就立即投入對庫馬納一帶植物的研究。庫馬納這座城建立在石灰質岩的丘陵地上,丘陵上長滿像蠟燭般的仙人掌,枝幹延伸出去,像是長了一層苔蘚的枝形燭台。一天下午,洪堡量了一種仙人掌的圓周,測出的數據是1.54米。他花了3個星期的時間,測量了海岸上更多的植物,然後就進入內地,轉移到新安達盧西亞的深山進行探索。他領著一頭驢子,驢子馱著一個六分儀、一支測量磁性變化的磁傾針、一個溫度計和一個測量空氣濕度的索緒爾濕度表(一種用毛髮和鯨骨做成的儀器)。洪堡對這些儀器善加利用。他在自己的日記中寫道:「我們一走進森林,氣壓計就顯示,海拔高度增加了。在這裡,樹榦形成了一個奇景:這裡的草本植物長有輪狀樹枝,像蔓藤般生長到8至10英尺高,形成環圈,在我們的前路隨風搖曳。大約下午3點,我們在一個叫做奎特普的小平原停下腳步,該平原海拔190突阿斯(突阿斯,長度單位,每突阿斯約等於1.95米)。平原上的幾間茅屋旁有一條小溪,印第安人都認為小溪的水既清新又有益健康,我們發覺溪水的確很好喝,它的溫度不過攝氏22.5度,而周圍空氣的溫度是28.7度。」

不過在馬德里,一切都已經知曉,所有的事物都已經測量好。大廣場的北側長約101.52米。它是在1619年,由德莫拉建成的。這裡的溫度是攝氏18.5度,風向朝西。大廣場中央的菲利普三世騎馬的雕像高5.43米,是由詹博洛尼亞 和皮耶羅·塔卡 合力鑄造而成。旅遊指南介紹這些詳情時,偶爾顯得有些急切。接著,它又指引我來到聖米格爾教堂。這是一座灰色的建築物,為了不被遊客一眼帶過,它建得與眾不同。書上這麼寫道:

這座由波納維亞設計的長方形教堂,是少數從18世紀義大利巴羅克建築風格獲得靈感的西班牙教堂。它弧形的外觀以精緻的塑像點綴,展現了內外線條之美。拾階而上,可以看見聖尤斯圖斯和聖帕斯托爾的浮雕。這座教堂正是為紀念這兩位聖者而建。教堂的橢圓形屋頂與拱形的屋檐交叉著,而且灰泥粉飾濃重,使教堂內部顯得優雅高貴。

如果說我的好奇心遠不如洪堡(而回床睡覺的衝動卻是那麼強烈),那麼其中部分原因在於我們旅行的目的有別。對於任何旅人來說,一個為求得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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