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入境大廳 5

然而,行李提取大廳只是前奏曲,機場真正的情感高潮還在後頭。任何人,不論多麼孤獨寂寞,不論對人類多麼悲觀,不論多麼看重金錢,終究都不免盼望自己重視的人會在入境大廳迎接自己。

就算你心愛的人已經表明自己當天必須忙於工作,就算對方說他不喜歡你出遠門,就算對方已在去年6月和你分手,或是早在12年半以前就已去世,你還是不禁覺得他們可能會來接機,就只為了給你個驚喜,讓你覺得自己與眾不同(每個人小時候一定都有過這樣的經歷,否則我們絕對活不到現在)。

因此,我們走向接機區的時候,實在很難決定自己該擺出什麼樣的表情。我們如果就此拋棄自己平時走在陌生環境里的那種嚴肅又充滿戒備的神情,未免太過莽撞,但至少應該讓臉部保有露出微笑的可能性。我們也許會因此呈現出樂觀又曖昧的表情,就像員工聽著老闆講笑話,等待著笑點出現的那種模樣。

所以,我們一旦在穿越入境走道的12秒間掃視了兩旁的群眾,結果發現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確是孤獨一人,唯一的去處只有希思羅機場快線列車售票機前的購票隊伍,這時我們必須具備多麼強烈的自尊,才能夠不顯露出一點點的遲疑。就在我們身旁兩米處,一個衣著輕便,也許以擔任救生員為業的年輕男子,剛剛在一陣歡呼聲中與一名真誠而體貼的年輕女子相遇,兩人現在正深情擁吻,這時我們必須多麼成熟,才能夠不在乎眼前的這幕景象。此外,我們又必須多麼務實,才能夠不盼望暫時擺脫這個令人厭倦的自己,而成為剛從洛杉磯飛回英國的加文——他在斐濟與澳洲度了一年假之後,現在他熱情的父母、興奮的阿姨、雀躍的妹妹和兩名女性朋友全聚集在入境大廳,拿著氣球迎接他,待會兒就將帶著他一同返回伯明翰南部市郊的家裡。

在入境大廳里,有些人獲得的熱烈迎接足以讓國王嫉妒,甚至連當初威尼斯為了迎接從東方絲綢之路歸來的探險家而舉辦的慶祝活動都比不上。一個個沒有崇高地位或突出特徵的人,在22小時的飛行期間只是毫不顯眼地坐在緊急逃生口旁的座位上,這時卻拋開了羞怯的模樣,成為各種旗幟標語和自家烘焙的巧克力餅乾的歡迎對象。在這些人身後,大企業的總裁則準備搭上冷冰冰的豪華轎車,前往高級飯店裝飾著大理石與蘭花的大廳。

由於離婚現象在現代社會極為普遍,於是機場里也就隨時都可見到父母與孩子團聚的場景。在這種時刻,再也沒有必要假裝理智或冷靜:這時就該緊緊擁住一雙脆弱而圓潤的肩膀,嗚嗚咽咽地啜泣起來。我們在職場上也許隨時都必須表現出堅強剛硬的模樣,但人類終究仍是極度脆弱而且容易受傷的動物。我們對身周的千百萬人雖然大多視而不見,但其中總是有少數幾人掌握著我們的快樂。我們只要嗅到這些人的氣味就可以認出他們是誰,沒有了他們甚至活不下去。有些男子在入境大廳裡面無表情地來回踱步。他們期待這一刻已有半年之久,一旦見到一個和自己有著同樣灰綠色眼珠、臉頰和母親一樣紅潤的小男孩,牽著機場服務人員的手從不鏽鋼門後面走出,就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

在這種時刻,感覺就像是自己逃過了死神的追殺——不過,同時湧現的另一種感受又會使得這個時刻更令人哀傷,也就是覺得自己不可能永遠都能這麼騙過死神。也許這正是一種面對死亡的練習。多年後的某一天,長大成人的孩子將會在例行出差之前向父親道別,然後短暫的壽命就會突然結束。這個孩子將在墨爾本一間位於20樓的旅館房間內接到一通午夜的電話,得知自己的爸爸在地球的另一端突然發病,醫生已經無能為力。自此之後,對於這個長大成人的孩子而言,入境大廳里的人群中將永遠少了一個他熟悉的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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