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機場限制區 9

我進駐希思羅機場之後不久,夜間就成了我最喜歡在機場里流連的時間。到了8點,來自四面八方的短程歐洲航班差不多已告一段落。航站樓里的旅客越來越少,魚子醬屋只剩下最後幾份鱘魚卵,清潔人員也開始徹底擦洗地板。由於現在正值夏季,所以太陽還要40分鐘才會下山,這時航站樓里的座位區里呈現出一道充滿懷舊氣氛的溫和光芒。

在這個時刻還待在航站樓里的旅客,絕大多數都是為了搭乘每晚飛往東方的班機,在倫敦西北部居民毫不知情的情況下飛越他們頭頂,前往新加坡、首爾、香港、上海、東京、曼谷。

候機區的氣氛充滿了落寞。奇怪的是,這股氣氛卻因為瀰漫於所有人身上而顯得頗為怡人,不像孤身待在充滿歡樂氣息的環境中那麼令人不自在,於是反倒比擁擠熱鬧的都市酒吧更讓人覺得有可能結識新朋友。夜裡的機場成了游牧一族的家,這一類人無法單單守著一個國家,不願接受傳統的羈束,也對定居的社群心懷疑慮,所以能讓他們感到最自在的地方,就是現代世界裡的中介區,環繞在煤油貯藏罐、商業園區和機場旅館之間。

由於夜幕的降臨通常會讓人一心想要回家,所以這些夜間的旅人也就顯得特別勇敢,竟敢把自己託付給漆黑的夜晚,搭乘著僅靠儀器指示航行的飛機,直到飛越亞塞拜然或卡拉哈里沙漠上空的時候才沉沉睡去。

在航站樓旁的一間控制室里,一面巨大的世界地圖即時顯示著英國航空公司機隊每一架飛機的所在位置,由一連串的衛星隨時追蹤。180架飛機飛行於全球各地,總共承載了10萬名左右的乘客。十幾架班機正飛越北大西洋,5架從百慕大西側的一道颶風旁繞道而過,一架正飛在巴布亞紐幾內亞上空。這面地圖象徵了一種動人的關懷監控。每一架飛機不論距離自家的機場多遠,不論看起來多麼獨立能幹,實際上卻總是在倫敦控制室這些監管人員的掌握中。這些監管人員就像放不下孩子的父母,只有看到每一架飛機安全降落之後才會感到安心。

每晚都有幾架飛機會從登機口前被拖往龐大的停機坪里,看著繁複交錯的走道將自己圓潤的身軀包圍起來,像是一道道的手銬。雖然飛機通常都頗為靦腆,不願承認自己需要到停機坪里接受保養——即便它們從洛杉磯或香港飛回希思羅機場後,已達到了900小時的飛行時數上限,也極少會表現出自己的疲憊——但這樣的定期檢查卻是個讓它們表現個性的機會。在旅客眼中看起來和其他波音747毫無兩樣的一架客機,卻可在檢查中發現它其實具有獨特的名字和病症。舉例而言,G-BNLH在1990年開始服役,至今曾在大西洋上空發生過三次漏油,在舊金山發生過一次爆胎,上周也剛在開普敦發生機翼部分脫落的情形。不過,脫落的顯然不是什麼重要部位。現在,這架飛機有許多問題必須進廠維修,其中包括12張座椅故障、一片壁板沾上了紫色指甲油,還有後廚房一台頑固的微波爐——每當有人使用旁邊的水槽,微波爐就會自行啟動。

30名技師將徹夜維修這架飛機,他們深知這架飛機雖然在大部分的情況下都非常寬容,但即便只是一個小小的閥門故障,也可能引起一連串的連鎖反應,導致墜毀的後果。就像一個人也可能因為一句無心之言而毀掉自己的事業,或是因為一個只有一毫米寬的血塊堵塞而喪失性命。

我走上一條沿著機身中間部位圍繞了整架飛機的走道,細細觀察飛機的外表,並且把手貼在機鼻上。幾個小時前,這個機鼻才剛穿越了一團又一團靜止不動的積雲。

看著飛機尖細的尾巴,以及機翼下方四具RB211引擎的猛烈推力在機身後方留下的痕迹,我不禁納悶,人類的誕生過程如果比較平靜細膩,例如由男性坐著孵育女性遺留在枝葉隱蔽處的蛋,沒有摩擦也沒有哀嚎,不曉得科學家與工程師對於飛機的構造與起飛的方式會不會做出不一樣的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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