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出境大廳 7

在這名對世間期待過高的乘客身旁不遠處,一對情侶正在道別。女方看來約23歲,男方則大她幾歲。女方的背包里擱著一本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他們兩人都戴著超大墨鏡,當初長大成年的時刻正好介於非典型肺炎與豬流感盛行期間。我的目光之所以被他們吸引,原因是他們熱情的擁吻。不過,在遠處看似激情的行為,一旦走近卻發現是傷心欲絕的表現。女方因為哀傷和不敢置信的心情而渾身顫抖,男方則把她擁在懷裡,輕撫著她波浪般的黑髮,髮際別著一隻狀似鬱金香的髮夾。他們一再互相對望,但每次對望就彷彿再次意識到了即將降臨在他們身上的生離之痛,而再度哭泣了起來。

從他們身旁經過的路人都面露同情。女方的非凡美貌無疑是引起旁人同情的因素之一。連我都不禁想念起她了。她的美貌想必至少自從12歲以來就成了她的身份認同當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她想必也不免偶爾思及自己的處境對旁人所造成的影響,然後才又再度淚眼漣漣地投入愛人的懷裡。

身為旁觀者,我們也許對她的處境深感同情,但對於她有這麼強烈的能夠感到哀傷的動機,我們其實更有充分的理由向她致上恭賀之意。我們應當對她感到嫉妒,因為她找到了一個自己如此深愛的人,從而堅信自己一旦離開對方就再也活不下去。光是分隔於登機口的兩側就讓她難以忍受,更何況是孤身住在里約熱內盧市郊一間簡陋的學生宿舍里。日後回顧起來,她也許會發現這一刻其實是她人生的高峰。

他們的道別儀式似乎永無止盡。這對情侶緩緩走到安全檢查區旁,隨即又情緒崩潰,而再度繞行於航站樓當中。他們一度走進入境大廳,似乎打算走出機場,加入門外排隊的隊伍,就此搭上計程車離去,但實際上他們只是到瑪莎百貨買了一包芒果乾,有如天真的鄉下小童般互相喂著對方吃。接著,他們又在通濟隆 匯兌櫃檯旁難分難捨,這時女方突然低頭瞥了一眼手上的表,然後隨即以奧德修斯拒卻海上女妖的高度自制力,從她愛人面前轉身跑下走廊,衝進了安全檢查區。

我的攝影師和我分頭行動。我跟著女方走進候機廳,看著她強作鎮定地走到免稅商店街,在庫爾特·蓋格鞋店門市的櫥窗前才又再次崩潰落淚。後來,我在墨鏡屋附近的一群法國交換學生當中跟丟了她。至於理查德,則是跟著男方到了火車站,看著他搭上開往倫敦市中心的快車,找個位子坐了下來,面無表情地望著窗外,沒有流露出任何情緒,只有左腿不尋常地顫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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