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 讀書治學篇 我和外國文學

要想談我和外國文學,簡直像「一部十七史,不知從何處談起」。

我從小學時期起開始學習英文,年齡大概只有10歲吧。當時我還不大懂什麼是文學,只朦朦朧朧地覺得外國文很好玩而已。記得當時學英文是課餘的,時間是在晚上。現在留在我的記憶里的只是在夜課後,在黑暗中,走過一片種滿了芍藥花的花畦,紫色的芍藥花同綠色的葉子化成了一個顏色,清香似乎撲入鼻官。從那以後,在幾十年的漫長的歲月中,學習英文總同美麗的芍藥花聯在一起,成為美麗的回憶。

到了初中,英文繼續學習。學校環境異常優美,緊靠大明湖,一條清溪流經校舍。到了夏天,楊柳參天,蟬聲滿園。後面又是百畝葦綠,十里荷香,簡直是人間仙境。我們的英文教員水平很高,我們寫的作文,他很少改動,而是一筆勾銷,自己重寫一遍。用力之勤,可以想見。從那以後,我學習英文又同美麗的校園和一位古怪的老師聯在一起,也算是美麗的回憶吧。

到了高中,自己已經十五六歲了,仍然繼續學英文,又開始學了點兒德文。到了此時,才開始對外國文學發生興趣。但是這個啟發不是來自英文教員,而是來自國文教員。高中前兩年,我上的是山東大學附設高中。國文教員王崑玉先生是桐城派古文作家,自己有文集。後來到山東大學做了講師。我們學生寫作文,當然都用文言文,而且盡量模仿桐城派的調子。不知怎麼一來,我的作文竟受到他的垂青。什麼「亦簡練,亦暢達」之類的評語常常見到,這對於我是極大的鼓勵。高中最後一年,我上的是山東濟南省立高中。經過了五卅慘案,學校地址變了,空氣也變了,國文老師換成了董秋芳(冬芬)、夏萊蒂、胡也頻等等,都是有名的作家。胡也頻先生只教了幾個月,就被國民黨通緝,逃到上海,不久就壯烈犧牲。以後是董秋芳先生教我們。他是北大英文系畢業,曾翻譯過一本短篇小說集《爭自由的波浪》,魯迅寫了序言。他同魯迅通過信,通信全文都收在《魯迅全集》中。他雖然教國文,卻是外國文學出身,在教學中自然會講到外國文學的。我此時寫作文都改用白話,不知怎麼一來,我的作文又受到董老師的垂青。他對我大加讚譽,在一次作文的評語中,他寫道,我同另一個同級王峻岭(後來入北大數學系)是全班、全校之冠。這對一個十七八歲的青年來說,更是極大的鼓勵。從那以後,雖然我思想還有過波動,也只能算是小插曲。我學習文學,其中當然也有外國文學的決心,就算是確定下來了。

在這時期,我曾從日本東京丸善書店訂購過幾本外國文學的書。其中一本是英國作者吉卜林的短篇小說。我曾著手翻譯過其中的一篇,似乎沒有譯完。當時一本洋書值幾塊大洋,夠我一個月的飯錢。我節衣縮食,存下幾塊錢,寫信到日本去訂書,書到了,又要跋涉十幾里路到商埠去「代金引換」。看到新書,有如賈寶玉得到通靈寶玉,心中的愉快,無法形容。總之,我的興趣已經確定,這也就確定了我以後學習和研究的方向。

考上清華以後,在選擇系科的時候,不知是由於什麼原因,我曾經一陣心血來潮,想改學數學或者經濟。要知道我高中讀的是文科,幾乎沒有學過數學。入學考試數學分數不到10分。這樣的成績想學數學豈非滑天下之大稽!願望當然落空。一度衝動之後,我的心情立即平靜下來:還是老老實實,安分守己,學外國文學吧。

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系,實際上是以英國文學為主,教授,不管是哪一國人,都用英語講授。但是又有一個古怪的規定:學習英、德、法三種語言中任何一種,從一年級學到四年級,就叫什麼語的專門化。德文和法文從字母學起,而大一的英文一上來就念J.奧斯丁的《傲慢與偏見》,可見英文的專門化同法文和德文的專門化,完全是不可同日而語的。四年的課程有文藝復興文學、中世紀文學、現代長篇小說、莎士比亞、歐洲文學史、中西詩之比較、英國浪漫詩人、中古英文、文學批評等等。教大一英文的是葉公超,後來當了國民黨的外交部長。教大二的是畢蓮(Miss Bille),教現代長篇小說的是吳可讀(英國人),教中西詩之比較的是吳宓,教中世紀文學的是吳可讀,教文藝復興文學的是溫特(Winter),教歐洲文學史的是翟孟生(Jmeson),教法文的是Holland小姐,教德文的是楊丙辰、艾克(Ecke)、石坦安(Roeinen)。這些外國教授的水平都不怎麼樣,看來都不是正途出身,有點兒野狐談禪的味道。費了四年的時間,收穫甚微。我還選了一些其他的課,像朱光潛的文藝心理學、陳寅恪的佛經翻譯文學、朱自清的陶淵明詩等等,也曾旁聽過鄭振鐸和謝冰心的課。這些課程水平都高,至今讓我憶念難忘的還是這一些課程,而不是上面提到的那一些「正課」。

從上面的選課中可以看出,我在清華大學四年,興趣是相當廣的,語言、文學、歷史、宗教幾乎都涉及到了。我是德文專門化的學生,從大一德文,一直念到大四德文,最後寫論文還是用英文,題目是The Early Poems of Hlderlin,指導教師是艾克。內容已經記不清楚,大概水平是不高的。在這期間,除了寫作散文以外,我還翻譯了德萊塞的《舊世紀還在新的時候》,屠格涅夫的《玫瑰是多麼美麗,多麼新鮮呵……》,史密斯(Smith)的《薔薇》,傑克遜(H.Ja)的《代替一篇春歌》,馬奎斯(D.Marquis)的《守財奴自傳序》,索洛古勃(Sologub)的一些作品,荷爾德林的一些詩,其中《玫瑰是多麼美麗,多麼新鮮呵……》、《代替一篇春歌》、《薔薇》等幾篇發表了,其餘的大概都沒有刊出,連稿子現在都沒有了。

此時我的興趣集中在西方的所謂「純詩」上。但是也有分歧。純詩主張廢棄韻律,我則主張詩歌必須有韻律,否則叫任何什麼名稱都行,只是不必叫詩。泰戈爾是主張廢除韻律的,他的道理並沒有能說服我。我最喜歡的詩人是法國的魏爾蘭、馬拉梅和比利時的維爾哈倫等。魏爾蘭主張:首先是音樂,其次是明朗與朦朧相結合。這符合我的口味。但是我反對現在的所謂「朦朧詩」。我總懷疑這是「英雄欺人」,以艱深文淺陋。文學藝術都必須要人了解,如果只有作者一個人了解(其實他自己也不見得就了解),那何必要文學藝術呢?此外,我還喜歡英國的所謂「形而上學詩」。在中國,我喜歡的是六朝駢文,唐代的李義山、李賀,宋代的姜白石、吳文英,都是唯美的,講求詞藻華麗的。這個嗜好至今仍在。

在這四年期間,我同吳雨僧(宓)先生接觸比較多。他主編天津《大公報》的一個副刊,我有時候寫點兒書評之類的文章給他發表。我曾到燕京大學夜訪鄭振鐸先生,同葉公超先生也有接觸,他教我們英文,喜歡英國散文,正投我所好。我寫散文,也翻譯散文。曾有一篇《年》發表在與葉有關的《學文》上,受到他的鼓勵,也碰過他的釘子。我常常同幾個同班訪問雨僧先生的藤影荷聲之館。有名的水木清華之匾就掛在工字廳後面。我也曾在月夜繞過工字廳走到學校西部的荷塘小徑上散步,親自領略朱自清先生《荷塘月色》描繪的那種如夢如幻的仙境。

我在清華時就已開始對梵文發生興趣。旁聽陳寅恪先生的佛經翻譯文學更加深了我的興趣。但由於當時沒有人教梵文,所以空有這個願望而不能實現。1935年深秋,我到了德國哥廷根,才開始從瓦爾德施米特(Waldschmidt)教授學習梵文和巴利文。後又從西克(E.Sieg)教授學習吠陀和吐火羅文。梵文文學作品只在授課時作為語言教材來學習。二次世界大戰爆發,瓦爾德施米特被征從軍,西克以耄耋之年出來代他授課。這位年老的老師親切和藹,恨不能把自己的一切學問合盤托出來,交給我這個異域的青年。他先後教了我吠陀、《大疏》、吐火羅語。在文學方面,他教了我比較困難的檀丁的《十王子傳》。這一部用藝術詩寫成的小說實在非常古怪。開頭一個複合詞長達三行,把一個需要一章來描寫的場面細緻地描繪出來了。我回國以後之所以翻譯《十王子傳》,基因就是這樣形成的。當時我主要是研究混合梵文,沒有餘暇來搞梵文文學,好像是也沒有興趣。在德國十年,沒有翻譯過一篇梵文文學著作,也沒有寫過一篇論梵文文學的文章。現在回想起來,也似乎從來沒有想到要研究梵文文學。我的興趣完完全全轉移到語言方面,轉移到吐火羅文方面去了。

1946年回國,我到北大來工作。我興趣最大、用力最勤的佛教梵文和吐火羅文的研究,由於缺少起碼的資料,已無法進行。我當時有一句口號,叫做:「有多大碗,吃多少飯。」意思是說,國內有什麼資料,我就做什麼研究工作。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不管我多麼不甘心,也只能這樣了。我就是在這種情況下來翻譯文學作品的。解放初期,我翻譯了德國女小說家安娜·西格斯的短篇小說。西格斯的小說,我非常喜歡。她以女性特有的異常細緻的筆觸,描繪反法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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