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 讀書治學篇 我和外國語言

我學外國語言是從英文開始的。當時只有十歲,是高小一年級的學生。現在回憶起來,英文大概還不是正式課程,是在夜校中學習的。時間好像並不長,只記得晚上下課後,走過一片芍藥園,當然是在春天裡,其他情節都記不清楚了。當時最使我苦惱的是所謂「動詞」,to be和to have一點也沒有動的意思呀,為什麼竟然叫做動詞呢?我問過老師,老師說不清楚,問其他的人,當然更沒有人說得清楚了。一直到很晚很晚,我才知道,把英文verb(拉丁文verbum)譯為「動詞」是不夠確切的,容易給初學西方語言的小學生造成誤會。

我萬萬沒有想到,學了一點英語,小學畢業後報考中學時竟然派上了用場。考試的其他課程和情況,現在完全記不清楚了。英文出的是漢譯英,只有三句話:「我新得到了一本書,已經讀了幾頁,但是有幾個字我不認識。」我大概是譯出來了,只是「已經」這個字我還沒有學過,當時頗傷腦筋,耿耿於懷者若干時日。我報考小學時,曾經因為認識一個「騾」字,被破格編人高小一年級。比我年紀大的一個親戚,因為不認識這個字,被編入初小三年級。一個字給我爭取了一年。現在又因為譯出了這幾句話,被編入春季始業的一個班,佔了半年的便宜,如果我也不認識那個「騾」字,或者我在小學沒有學英文,則我從那以後的學歷都將推遲一年半,不知道會產生什麼樣的後果。人生中偶然出現的小事往往起很大的作用,難道不是非常清楚嗎?不相信這一點是不行的。

在中學時,英文列入正式課程。在我兩年半的初中階段,英文課是怎樣進行的,我已經忘記了。我只記得課本是《泰西五十軼事》《天方夜譚》《莎氏樂府本事》(tales from Shakespeare)、Washingt的《撾掌錄))(Sketch Book),好像還念過Macaulay的文章。老師的姓名都記不清楚了。只記得,初中畢業後,因為是春季始業,又在原中學念了半年高中。在這半年中,英文教員是鄭又橋先生。他給我留下了深刻難忘的印象。聽口音,他是南方人。英文水平很高,發音很好,教學也很努力。只是他有吸鴉片的習慣,早晨起得很晚,往往上課鈴聲響了以後,還不見先生來臨。班長不得不到他的住處去催請。他有一個很特別的習慣,學生的英文作文,他不按原文來修改,而是在開頭處畫一個前括弧,在結尾處畫一個後括弧,說明整篇文章作廢,他自己重新寫一篇文章。這樣,學生得不到多少東西,而他自己則非常辛苦,改一本卷子,恐怕要費很多時間。別人覺得很怪,他卻樂此不疲。對這樣一位老師是不大容易忘掉的。過了二十年以後,當我經過了高中、大學、教書、留學等等階段,從歐洲回到濟南時,我訪問了我的母校,所有以前的老師都已離開了人世,只有鄭又橋先生一個人孤零零地住在臨大明湖的高樓上。我見到他,我們倆彼此都非常激動,這實在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事。他住的地方,南望千佛山影,北望大明湖十里碧波,風景絕佳。可是這一位孤獨的老人似乎並不能欣賞這絕妙的景色。從那以後,我再沒有見到他,想他早已經不在人世了。我們那一些十幾歲的中學生也並不老實。來一個新教員,我們往往要試他一試,看他的本領如何。這大概也算是一種少年心理吧。我們當然想不出什麼高招來「測試」教員。有一年換了一位英文教員,我們都覺得他不怎麼樣。於是在字典里找了一個短語by the by。其實這也不是多麼稀奇的短語,可我們當時從來沒有讀到過,覺得很深奧,就拿去問老師。老師沒有回答出來,臉上頗有愧色。我們一走,他大概是查了字典,下一次見到我們,說:「你們大概是從字典上查來的吧?」我們笑而不答。幸虧這一位老師頗為寬宏大量,以後他並沒有對我們打擊報復。

在這時候,我除了在學校里念英文外,還在每天晚上到尚實英文學社去學習。校長叫馮鵬展,是廣東人,說一口帶廣東腔的藍青官話。他住的房子非常大,前面一進院子是學社佔用。後面的大院子是他全家所居。前院有四五間教室,按年級分班。教我的老師除了馮老師以外,還有鈕威如老師、陳鶴巢老師。鈕老師滿臉鬍鬚,身體肥胖,用英文教我們歷史。陳老師則是翩翩佳公子,衣飾華美。看來這幾個老師英文水平都不差,教學也都努力。每到秋天,我能聽到從後院傳來的蟋蟀的鳴聲。原來馮老師最喜歡養蟋蟀,山東人名之曰蛐蛐兒,嗜之若命,每每不惜重金,購買佳種。我自己當時也養蛐蛐,常常隨同院里的大孩子到荒山野外蔓草叢中去捉蛐蛐,捉到了一隻好的,則大喜若狂。我當然沒有錢來買好的,只不過隨便玩玩而已。馮老師卻肯花大錢,據說斗蛐蛐有時也下很大的賭注,不是隨便玩玩的。在這裡用的英文教科書已經不能全部回憶出來。只有一本我憶念難忘,這就是Nesfield的文法,我們稱之為《納氏文法》,當時我覺得非常艱深,因而對它非常崇拜。到了後來,我才知道,這是英國人專門寫了供殖民地人民學習英文之用的。不管怎樣,這一本書給我提供了很多有用的資料。像這樣內容豐富的語法,我以後還沒有見過。尚實英文學社,我上了多久,已經記不起來,大概總有幾年之久。學習的成績我也說不出來,大概還是非常有用的。到了我到北園白鶴庄去上山東大學附設高中的時候,我在班上英文程度已經名列榜首。當時教英文的教員共有三位,一位姓劉,名字忘了,只記得他的綽號,一個非常不雅的綽號。另一位姓尤名桐。第三位姓和名都忘了,這一位很不受學生歡迎。我們鬧了一次小小的學潮:考試都交白卷,把他趕走了。我當時是班長,頗傷了一些腦筋。劉、尤兩位老師卻都受到了學生的尊敬,師生關係一直是非常好的。在北園高中,開始學了點德文。老師姓孫,名字忘記了。他長得寬額方臉,嘴上留著兩撇像德皇威廉第二式的鬍鬚,除了鼻子不夠高以外,簡直像是一個德國人。我們用的課本是山東濟寧天主教堂編的書,實在很不像樣子,他就用這個本子教我們,他是膠東口音,估計他在德國佔領青島時在一個德國什麼洋行里干過活,學會了德文。但是他的德文實在不高明,特別是發音更為蹩腳。他把gut這個字念成「古吃」。有一次上堂時他滿面怒容,說有人笑話他的發音。我心裡想,那個人並沒有錯,然而孫老師卻忿忿然,義形於色。他德文雖不高明卻頗為風雅,他自己出錢印過一冊十七字詩,比如有一首是嘲笑一隻眼的人:發配到雲陽,見舅如見娘,兩人齊下淚,三行!諸如此類,是中國民間文學的一種形式,嚴格他說就是民間蹩腳文人的創作,足證我們孫老師的欣賞水平並不怎樣高。總之,我們似乎只念了一學期德文,我的德文只學會了幾個單詞兒,並沒有學好,也不可能學好。

到了1928年,日寇佔領了濟南,我失學一年。從1929年夏天起,我入了山東省立濟南高中,據說是當時山東全省唯一的一所高中。此時名義上是國民黨統治,但是實權卻多次變換,有時候,仍然掌握在地方軍閥手中。比起山東大學附設高中來,多少有了一些新氣象。《書經》《詩經》不再念了,作文都用白話文,從前是寫古文的。我在這裡念了一年書,國文教員個個給我的印象都很深,因為都是當時文壇上的名人。但英文教員卻都記不清楚了。高中最後一年用的什麼教本我也記不起來了。可能是《格里佛遊記》之類。我還能清晰地回憶起來的是幾次英文作文。我記得有一次作文題目是講我們學校。我在作文中描繪了學校的大門外斜坡,大門內向上走的通道,以及後面圖書館所在的樓房。自己頗為得意,也得到了老師的高度讚揚。我們的英文課一直用漢語進行,我們既不大能說,也不大能聽。這是當時山東中學裡一個普遍的缺點,同京、滬、津一些名牌中學比較起來,我們顯然處於劣勢。這大大地影響了考入名牌大學的機會。此時已經到了1930年的夏天,我從高中畢業了。我斷斷續續學習英語已經十年了,還學了一點德文。要問有什麼經驗沒有呢?應該有一點,但並不多。曾有一度,我想把整部英文字典背過。以為這樣一來,就再沒有不認識的字了。我確實也下過工夫去背,但持續了一段時間之後,我就覺得有好多字實在太冷僻沒有用處,於是採用另外一種辦法:凡是在字典上查過的字都用紅鉛筆在字下畫一橫線,表示這個字查過了。但是過了不久,又查到這個字。說明自己忘記了。這個辦法有一點用處,它可以給我敲一下警鐘:查過的字怎麼又查呢?可是有的字一連查過幾遍還是記不住,說明警鐘也不大理想。現在的中學生要比我們當時聰明得多,他們恐怕不會來背字典了。阿門!加上阿彌陀佛!不管怎麼樣,高中畢業了。下一步是到北京投考大學。山東有一所山東大學,但是本省的學生都是這山望著那山高,不大願意報考本省的大學,一定要「進京趕考」。我們這一屆高中有八十多個畢業生,幾乎都到了北京。當年報考名牌大學,其困難程度要遠遠超過今天。拿北大、清華來說,錄取的學生恐怕不到報的十分之一。據說有一個山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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