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 讀書治學篇 關於義理、文章與考證

清代桐城派主將姚鼐《復秦小峴書》說:「天下學問之事,有義理、文章、考證三者之分,異趨而同為不可廢。」我覺得,這種三分法是符合實際情況的,它為後來的學者所接受,是十分自然的,它也為我所服膺。

在三者之中,我最不善義理,也最不喜歡義理。我總覺得,義理(理論)這玩意兒比較玄乎。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一個唯心主義與唯物主義的矛盾,矛盾了幾千年,到現在還沒有哪一個理論家真正說透。以我的愚見,絕對純之又純的唯心主義和唯物主義,都是沒有的。說一部哲學史就是唯心主義和唯物主義的鬥爭史,顯然也與歷史事實不完全符合。特別是最近幾十年以來,有一些理論家,或者滿篇教條,或者以行政命令代替說理,或者視理論如兒戲,今天這樣說,明天那樣說,最終讓讀者如對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反正社會科學的理論不像自然科學的實驗那樣,亂說不能立即受到懲罰。搞自然科學,你如果瞎鼓搗,眼前就會自食其果,受到懲罰。社會科學理論說錯了,第二天一改,臉也用不著紅一紅。因此,我對於理論有點敬鬼神而遠之。這類的文章,我寫不出,別人寫的我也不大敢看。我對理論的偏見越來越深。我安於自己於此道不擅長,也不求上進。

這並不等於說,我抹殺所有的理論。也有理論讓我五體投地地佩服的,這就是馬克思主義的根本理論。經過了幾十年的學習與考驗,我覺得,馬克思主義的根本理論完全反映了客觀現實,包括了歷史、人類社會與自然界。即使馬克思主義仍然要不斷發展,但是迄今它發展達到的水平讓我心服口服。

這種輕視理論的做法是不是一種根深蒂固的偏見呢?可能是的。一個人難免有這樣或那樣的偏見。即使是偏見吧,我目前還不打算去改變。我也決不同別人辯論這個問題,因為一辯論,又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最終弄得大家一起墜入五里霧中。我只希望理論家們再認真一點,再細緻一點,再深入一點,再嚴密一點。等到你們的理論能達到或者接近馬克思主義基本理論的水平時,無需辯論,無需說明,我自然會心悅誠服地拜倒在你們腳下。

談到文章,我覺得,裡面包含著兩個問題:一個是專門搞文章之學的,一個是搞義理或考證之學而注意文章的。專門搞文章之學的是詩人、詞人、散文家等等。小說家過去不包括在裡面。這些人的任務就是把文章寫好,文章寫不好,就不能成為詩人、詞人、散文家、小說家。道理一清二楚,用不著多說。搞義理或考證之學的人,主要任務是探索真理,不管是大事情上的真理,還是小事情上的真理,都是探索。至於是否能把文章寫好,不是主要問題。但是,古人說:言之無文,行之不遠。孔子要求弟子們在講話方面要有點文采,是很有道理的。過去的和現在的義理學或考證學的專家們,有的文章寫得好,有的就寫得不怎麼好。寫得好的,人家願意看,你探索的真理容易為別人所接受。寫得不好的,就會影響別人的接受,這個道理也是一清二楚的。所以,我認為,對不專門從事文章之學的學者來說,認真把文章寫好也有很重要的意義。

談到考證,亦稱考據,是我最喜歡的東西,也是清代樸學大師所最擅長的東西,同時又是解放後受到一些人責難的東西。最近我寫了一篇短文《為考證辯誣》,這裡不再重複。我在這裡只談我的想法和做法。

首先,我覺得考證之學並沒有什麼神秘的地方,沒有一些人加給它的那種作用,也沒有令人驚奇的地方,不要誇大它的功績,也不要隨便加給它任何罪狀,它只是做學問的必要的步驟,必由之路。特別是社會科學,你使用一種資料,一本書,你首先必須弄清楚,這種資料,這本書,是否可靠,這就用得著考證。你要利用一個字、幾個字或一句話、幾句話證明一件事情,你就要研究這一個字、幾個字或一句話、幾句話,研究它們原來是什麼樣子,後來又變成了什麼樣子,有沒有後人竄入的或者更改的東西?如果這些情況都弄不清楚,而望文生義或數典忘祖,貿然引用,企圖證明什麼,不管你發了多麼偉大的議論,引證多麼詳博,你的根據是建築在沙漠上的,一吹就破。這裡就用得著考證。必須通過細緻的考證才能弄清楚的東西,你不能怕費工夫。現在間或有人攻擊煩瑣的考證,我頗有異議。如果非煩瑣不行的話,為什麼要怕煩瑣?用不著的煩瑣,為了賣弄而出現的煩瑣,當然為我們所不取。

其次,在進行論證時,我服膺兩句話: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這兩句話已經被批了很長的時間了,也許有人認為,已經被批倒批臭,永世不得翻身了。現在人們都談虎色變,不敢再提。可是我對此又有異議。過去批判這兩句話,批判一些人,是在極「左」思想支配下——用形而上學的方法冒充辯證法,魚目混珠,實際上是偽辯證法——來進行的。頭腦一時發熱,在所難免,我自己也並非例外。但是,清醒之後,還是以改一改為好。我現在就清醒地來重新評估這兩句話。

我個人認為,古今中外,不管是自然科學家,還是社會科學家,哪一個人在進行工作時也離不開這兩句話。不這樣,才是天大的怪事。在開始進行一個課題的研究時,你對於這個課題總會有些想法吧,這些想法就是假設。哪裡能一點想法都沒有而進行一個課題的研究呢?為什麼要「大膽」?意思就是說,不要受舊有的看法或者甚至結論的束縛,敢於突破,敢於標新立異,敢於發揮自己的幻想力或者甚至胡想力,提出以前從沒有人提過或者敢於提出的假設。不然,如果一開始就謹小慎微,一大堆清規戒律,滿腦袋緊箍,一點幻想力都沒有,這絕對不會產生出什麼好結果的。哥白尼經過細緻觀測,覺得有許多現象是太陽繞地球旋轉說解釋不了的,於是假設了日中心說。這真是石破天驚的假設,大膽的假設。沒有這個膽量,太陽恐怕還要繞地球運轉若干年。沒有大膽的假設,世界學術史陳陳相因,能有什麼進步呢?

那麼,大膽的假設,其罪狀究竟何在呢?

有了假設,不等於就有了結論。假設只能指導你去探討,去鑽研。所有的假設,提出來以後,都要根據資料提供的情況,根據科學實驗提供的情況來加以檢驗。有的假設要逐步修正,使之更加完善。客觀材料證實了多少,你就要在假設中肯定多少。哪些地方同客觀材料相違,或者不太符合,你就要在假設中加以修正。這樣可能反覆多次,十次,百次,幾百次;假設也要修正十次,百次,幾百次,最後把假設變成結論。有的假設經不住客觀材料的考驗,甚至必須完全揚棄,重新再立假設,重新再受客觀材料的考驗。凡是搞點科學研究的人,都能了解其中的味道,或甘或苦,沒有定準兒。這就叫做小心的求證。

那麼,小心的求證,其罪狀究竟何在呢?

也有人靈機一動,提出了一個假設,自己認為是神來之筆,是靈感的火花,極端欣賞,極端自我陶醉。但是後來,客觀材料,包括實驗結果證明這個假設不能成立。在這個關鍵時刻,真正有良心的科學工作者應該當機立斷,毅然放棄自己的假設,另覓途徑,另立新說。這是正途。可是也有個別的人,覺得自己的假設真是美妙絕倫,丟掉了萬分可惜。於是不惜歪曲材料,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只選取對自己的假設有利的材料,堆累在一起,形成了一個遷就自己的假設的結論。這是地道的學術騙子。這樣的「學者」難道說是絕無僅有嗎?

這就是我理解的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

這是絲毫也無可非議的。

但是確實有一些學者是先有了結論,然後再搜集材料,來證實結論。「以論帶史」派的學者,我認為就有這種傾向。比如要研究中國歷史上農民戰爭問題,他們從什麼人的著作里找到了農民戰爭解放生產力的結論。在搜集材料時,凡有利於這個結論的,則統統收進來;凡與這個結論相違反的,則統統視而不見。有時甚至不惜加以歪曲,爬羅剔抉,刮垢磨光,最後磨出一個農民戰爭解放生產力的結論,而讓步政策則是「修正主義」。研究清官與贓官問題時,竟然會說贓官要比清官好得多,因為清官能維護封建統治,而贓官則能促成革命,從而縮短封建統治的壽命。如此等等,不一而足。這樣的研究方法根本用不著假設,不大膽的假設也用不著。至於小心的求證,則是戴著有色眼鏡去衡量一切,談不到小心不小心。

對這樣的科學工作者來說,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是必須徹底批判的。

對這樣的科學工作者來說,他們的結論是先驗的真理,不許懷疑,只准闡釋。他們是代聖人立言,為經典作注。

用這樣的方法,抱這樣的態度,來研究學問,學問會墮落到什麼程度,不是一清二楚了嗎?

我服膺被批判了多年的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理由就是這一些。另外可能還有別的解釋,則非愚鈍如不佞者所能知矣。

統觀自己選出來的這一些文章,不管它們是多麼膚淺,我總想在裡面提出哪怕是小小的一點新看法,要提出新看法,就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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