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直隸,河南,山東三個省份,此時你若是在府縣城池裡面,還是能看到一副欣欣向榮的景象,各色的工商行當都是紛紛興起,都在招攬人手擴大規模,來自江南和沿海的商人們過來購買售賣。人人的臉上掛著笑容,這可是這百餘年最好的日子,在糧店裡面的糧食便宜的嚇人,都是來自南洋和關外的糧食。
做工的人只要是憑著工錢溫飽是沒有什麼問題的,更何況每天都有中人站在城門和集市等人流眾多的地方吆喝,給各個工坊和商鋪招攬人手,看到進城的青壯就是上前搭訕,無非說的就是「現在鄉下活的不容易,好不容易進城了,做工養活家裡豈不是更好,這工錢可還是在往上漲啊!」
這些歡欣鼓舞的形象都是在城市裡面,現在的鄉下確實是活的不容易了,特別是沒有什麼勢力,老實巴交的農民。
北方本就是宗族勢力盤根錯節的地方,很多時候縣衙和府衙作用還沒有本地大族的族內決議更有效力,現在的情況是,本地的大族往往就是本地最大的棉田地主,他們倚靠宗族的勢力,一方便是僱傭本族的貧苦人家種棉田,另一方面,靠著宗族的規模和勾結亡命之徒的武力,脅迫非本族的人做棉農種田。
此時的棉農,與其說是僱農,不如說是農奴,他們的一舉一動都是被地主鄉紳的爪牙打手們監視著,而且在耕種前都是簽了完全沒有什麼自由的文書,要是按照這些文書上面寫的,他們就算是做到死也不會有自由之身。
這些農奴們每天所做的就只耕種農田,不斷的勞作,沒有休止。從前做僱農的時候,自己不願意去種了,把田地退給地主就是,哪怕是去要飯都沒有人去管,可是現在每個莊園都是自成一國。
農奴們在沒有得到允許的情況下,嚴禁離開莊園主控制的範圍,逃走的處置往往只有一個,那就是被砍死直接丟在地裡面埋了,想去告狀,先看看能不能跑出去,從前說,某人家的田地人就是走一天也走不出去,這隻有少數的幾個大地主才具有這樣的規模,現在,經過血腥而迅速的兼并之後,幾乎每縣都有如此規模的莊園。
從前地主的爪牙和打手,最多也就是拿著木棒菜刀之類的東西,現在則都是騎著高頭大馬,手中鋒利的兵器,很多人還有強弓。不少原來在山上落草為寇的盜匪響馬,都是紛紛的從良,當上了家丁護院什麼的,這口飯吃起來可是比從前的強人生活,有上頓沒有下頓要舒服太多,而且還有個良民的身份。
即便是還在外面落草為寇的,這些人的主要行業也不是去搶掠過往的客商,而是專門的盯著那些還沒有被兼并的村落,去那裡擄掠人口然後轉手的賣給種棉地主們,這筆錢有沒有風險,而且還穩定許多。
都說社會是不斷的前進的,從奴隸社會到封建社會再繼續朝前發展,最後世界大同,不過在北三省農村裡面,卻一副黑暗時代的奴隸社會情景,此時的衙門的命令出不了城池,因為現在的鄉村被越來越少的人控制著,所謂的公務命令只需要給這些大地主的家裡面送封信就是了。
每年的糧食賦稅更是不要說收了,先不說這些大地主的身上都是有這樣那樣的功名,在田賦徭役上都是有免除的權利,就算是要收那些貧苦人和中等的人家,這些人都是在那些大家族的庇護之下,每年只是按照應該繳納的銀錢交上一些去。
從前的規矩,是這些地主鄉紳有功名在身的不用繳納稅賦徭役,衙門裡面的衙役稅吏們則是跟那些貧寒之家勒索敲詐,總是會把缺額補齊,目前這樣子,那些大地主們雖然自己對下面的僱農並不慈悲,可也不願意被其他的事情打攪了他們的勞作,索性是按照這些人的人頭配額,代替他們繳納了。
一畝棉和一畝糧,這之中的出產和利潤可是巨大,若是從前,那些種植棉田的小戶人家都是按照每年棉田的收入抽頭,可是現在,這些大戶們說手下的僱農們種的就是糧田,衙役們什麼話也不敢說,畢竟是對方的勢力更大,錢財更多,拳頭更硬,只能是灰溜溜的回去。
各個府縣財賦原來最大的依靠就是田賦,眼下的這種情況,田賦根本收取不上來,在山東的青州府有個知縣實在是被逼急了,帶著衙役衝進某大戶人家嚴令對方不得包庇人口,隱蔽賦稅,所種的棉田必須按照國法繳納田賦,在『檢地大案』之後,城內的所有工商行業都沒有免稅的特權,憑什麼你在這裡搞這些花樣。
沒有想到的是,這名收齊了賦稅的知縣等到的不是吏部的嘉獎,而是朝廷裡面某御史的彈劾,說是他有辱斯文,貪財趨利,勒索地方有德士紳。直接就是任滿之後再無升遷的可能。
有這個例子在前面,後面誰還會為這個田賦出頭,各家都是糊弄著過,或者是在城內的工商店鋪工坊之中加大收稅,然後跟糧商們買糧添補缺口,這鄉間田地,再也不敢去觸碰了。
有些明人的筆記曾經是描述過這樣的現象,說是基層的官僚從前可以作威作福,但是現在只能是在府縣城池裡面大聲的說話,除了城門之後,就完全是地方上那些大地主的天下了,這些人背後往往都有子侄在各地做官,加上迅速膨脹的財富,真正的知縣和知府就是他們。
往往是這些人的僱農犯了什麼錯誤,這些大家寫了訴狀,上面寫明該判某人何罪,該如何處置某人,縣府的官員只能是照辦,要不然,糧賦一點也收不上來,而且官場之上也是有人處處使壞阻撓,這官是不用當下去了。
在有棉田的地方,控制著大量棉田的人凌駕於官府之上,這種人堪比兩漢時候的豪強,他們家中的家丁民壯越來越向著私兵的方向靠近,長此以往,國家收不上來賦稅,甚至是徵收不到兵源,這可就是極端危險的事情了,接下來朝廷只會是跟他們一點點的退讓,結果可想而知。
這個筆記寫出來之後,也沒有什麼人重視,或者大家都是閉口不談,不過裡面對於大地主的一個叫法卻是流傳了開來——棉紳。
北方的棉田原料集中,和棉紳們對下屬人口嚴密控制,對於江南的手工工場和商鋪來說並不是什麼好事,北方新興的那些工商業,基本上都是和山東的海貿有這樣那樣的關係,生產的東西主要是銷往海外,不管是那一個國家的人,總是要穿衣服的。所以北方的店鋪只需要有充分的原材料貨源,有人做工就可以了,其他並沒有什麼影響。
可是蘇杭松江的織造工場不同,他們的市場有四成左右是在國內,在禁海的時期,這個的份額甚至是更高,雖然現在他們也是用上了新式的紡紗和織布的機器,不過原料卻被北方的商人們掐住了脖子,棉花的價錢逐漸的高上去,可是從前還是江南商人們的主要客戶的中下階層,卻都是被棉紳們圈了起來做牛做馬,那裡還會有什麼購買的能力。
江南靠著織造吃飯的商人們,特別是棉布這一類型的,紛紛叫苦不迭,很多出身江南的文人和官員們自然要為自家的人說話,在朝堂在民間開始宣揚,說是北三省這麼對待農民,和對待禽獸有什麼區別,聖人教化裡面對這種殘酷之極的事情向來是深惡痛絕,如果放任這些棉紳們繼續這麼下去,大明在地方上的權力必然會被架空,這些人會不斷的膨脹,必然是會重演魏晉時候豪強擾亂天下的大禍。
當然了,江南十三商會的工坊把僱工圈禁在工場之中,也是形同奴隸一般的趨勢,十三商會手中的武力強悍,這些事情,江南的文人和官員們是選擇性的無視掉了,這些人都只是為了自己所代表的那個利益階層說話。
不過他們這番話說完之後,卻沒有什麼好的反響,原因無他,就連京師周圍的皇莊還有大臣們的莊園,現在種植的也都是大片大片的棉花,他們的一般是用衛所的軍戶給他們耕種,最上層尚且是如此,何況是下面的那些人。
和北三省還有江南為了發財爭鬥不休的時候,西南,西北還有邊鎮,似乎已經是被遺忘了,在這次近乎奇蹟的經濟飛躍中,他們沒有撈到任何的便宜,相反的,因為本地的手工業被沿海毀滅性的打擊,他們也是牢騷滿腹。
面對沸騰的民怨,朝堂上各派官員的爭吵,嘉靖皇帝一直很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