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讀和友 漫卷詩書喜欲狂

編輯給我命題作文,說要談談這三十年的閱讀。多少年不需要做作文了,一動筆就犯難,寫什麼好呢?使勁想了一想剛剛開放時的情景,當時感覺最好的,不是高考,也是不思想解放,而是突然有書可讀了。「漫卷詩書喜欲狂」,是杜甫的詩句,原意是官軍收復他的家鄉,羈旅生涯有望結束,因此漫卷詩書,收拾行李,準備回家,高興得要發狂。回想起來,當時的我,雖然未必高興到發狂,但也一樣漫卷詩書,不是收拾行李,而是四下狂購,以填欲壑,只要看見但凡像點樣的書,價都不問,一卷而走。

我生而不幸,剛識字會看書就趕上文化大革命,舉國燒書,紅彤彤的,除了毛選四卷,什麼都不許看了。這就好比剛學會開車,就禁止上路,手癢心也癢。實在癢得沒法子了,就和幾個同病相憐的小夥伴偷偷弄點秦火之餘的東西來看。在看的時候,還安慰自己,不是非要看毒草,而是要批判,看著看著,批判的事就忘到爪哇國去了。那個時候,雖然吃不好穿不好,但最感痛苦的,還是沒有書看,那種饑渴的感覺,至今讓我難以忘懷。有時候為了借本書,可以連續跟幾乎不怎麼認識的人連續磨上幾個星期。

因此,改革開放,對我最大的恩惠,就是有書可讀了。我那時的理想,就是做一個稍微大點的圖書館的管理員,可以每天泡在裡面讀書,想讀什麼讀什麼。所以,我也來了個漫卷詩書——泛義的詩書,一股腦把所能買到的世界名著都買了回來。一讀才知道,其實它們中的大部分我都看過,當時看的時候書都沒有封皮,不知道書名,也不知道作者,這回一看,哦,原來如此。

這三十年,最初幾年,我印象最深的一本書,是司馬光編纂的《資治通鑒》。看這本書的時候,我已經上大學,讀的是農機專業,課程奇重,每天八節課,晚上還要做試驗或者製圖。我忙裡偷閒,每周抽出點時間來啃這個大部頭,啃到最後,感動了上帝,圖書管理員竟然破例讓我把書帶回宿舍。最終花了兩年時間,啃完了這部294卷的大傢伙,筆記記了幾大本。為什麼要看這本書,我當時其實不明白,決沒有如此神機妙算,預料到我日後會做歷史,只是覺得想看,也就看了。由於之前在中學的時候通讀過范文瀾的《中國通史》,加上也看過許多文言文的作品,包括沒有標點的《司馬文正集》(司馬光)和《劉賓客集》(劉禹錫),因此,讀《資治通鑒》沒有什麼障礙。這部書,不僅讓我對中國歷史有了一個大概的了解,但並非教科書式的了解,而且知道了原來古人是這樣寫歷史的。

當了教書匠之後,最早看的兩部書在學術上很不上檔次,一本是張國燾回憶錄,一部是陶菊隱先生的《北洋軍閥統治時期史話》,前一本讓我覺得歷史怪怪的,怎麼一個事情,居然會有如此相反的敘述。後一個非同小可,直接點燃了我閱讀軍閥歷史的慾火。接下來,我在人民大學讀研的時候,就不務正業,不做黨史,卻一頭扎到軍閥史里,從開始的稀里糊塗,死活弄不清楚歷史的頭緒,到逐漸明白,從黑衚衕里鑽了出來,從而有了我的一部所謂的專著《武夫治國夢》。其實,做這段歷史,真正令我開了點竅的,是陳志讓先生的《軍紳政權》,這本書不僅好讀,清晰,而且開啟了我認識軍閥歷史的別種視角——原來研究是可以這樣做的。

我這個人沒長性,做歷史原本就是野狐禪,沒有家法,自然談不上守家法,所以,做了段軍閥史之後,又改做晚清史。像做軍閥史一樣,史料沒少看,一般都是數以千萬字計算的,但相關的研究著作,令我印象最深的,還是周錫瑞先生(Joseph Esherick)的《義和團運動的起源》,此前也讀過他的《改良與革命》,但印象沒那麼深。此前,我看到的有關義和團起源的著述,基本上都集中在義和團的組織源流上,即給義和團找個根正苗紅的出身,因為1949年之後的義和團研究,由於政治的因素,必須正面歌頌,不僅強調其反帝愛國,而且強調它的反封建因素,所以,給義和團找爹,大家都自覺地在號稱是具有反抗封建統治的民間教門裡面尋覓。找來找去,你說是這個,我找的是那個,文章和書寫了一堆,讓我這種後來人看了個雲里霧裡,也沒有弄明白義和團的爹到底是誰。好像誰說的都沒道理。心裡曾經冒出過一個大逆不道的想法,是不是這個義和團就沒有什麼正經八本的組織源流哇?看了周錫瑞的書,豁然開朗,原來給義和團找爹,根本就是個不靠譜的事兒,這玩意,就沒有什麼組織源流。

再後來,我又喜歡上黨史了,這時候,我看到了高華先生的《紅太陽是怎樣升起的》這本耗了他十幾年功力的力作。僅憑公開材料的一點一滴的爬梳,居然能把延安整風這樣劃時代的大事說得如此清晰透徹,真讓我佩服。讀完書之後,我有幸結識了作者本人,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作為一個讀書人,書是看不完的,喜歡的書,也不知道有多少。明知道家裡都放不下了,但是每周都得到書店逛逛,看到入眼的,還是買回來。這輩子沒有希望,只能埋在書里做蠹魚了,但願下輩子好點。挑幾個說說,一不留神,編輯給我規定的字數已經夠了,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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