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讀和友 肚裡有貨,方為教授

老一輩的讀書人,受教育從私塾起,所有的功課都是要背的。所謂學者,或者學究,大抵是書看的比別人多,而且照樣能背下來的人。讀書多,多到什麼程度?在近代,最誇張的有兩個人,一是夏曾佑,此公見從國外留洋回來的後輩,說你們好哇,懂外國文,可以讀外國書,不像我,只能讀中國書,都讀完了。真的能都讀完了嗎?不知道。但你看他唯一那本著作,中學歷史課本,其淵博程度,還真像是把中國書都讀完了。另一位是馬一浮先生,才華橫溢的弘一法師說,馬一浮這個人,是生而知之的,因為一個人如果一落生就開始讀書,每天不輟,讀到馬先生那個歲數,也讀不了他肚子里那麼多書。

民國大學裡的牛教授,上課往往不帶講義,片紙隻字都沒有,空手上講堂。坐下來就侃侃而談,條分縷析,引經據典,筆記記下來之後你去對原文,保險一字不差。這樣的課,筆記整理下來,就是一本著作。陳寅恪和王國維兩位先生,現在已經被譽為教授的教授,這樣的事迹,已經流傳很多了,其實,當年有這樣本事的,還不止這兩位。

劉師培先生名聲不好,鬧革命變節,鬧無政府主義,賠了老婆。但他學問好,不止有家學。儀征劉氏左傳之學天下獨步,正因為如此,任誰都不放在眼裡的黃侃,到了民國了,還三跪九叩,拜他為師。其實,他對於古書,是無所不讀的,於六朝詩文尤其精熟。在北大教授中古文學史,不挾書,不帶講義,坐在那裡,一個個古人拎出來,作品擺出來,剖析之精當,見解之深刻,無人能及。據昕過他課的學生講,劉師培上課,連板書都很少做,聲音不大,但清晰,沒有廢話,每個字都有用。到北大任教的時候,他已經肺結核三期,人飄飄的就像個衣服架子,多說一句都嫌累。

黃侃先生先前做革命黨,參加過武昌起義,因為這個,袁世凱還給他發過勳章,可一打聽領取證章需要20元工本費,他老先生乾脆不要了,說花這20元還不如找倆妓女樂樂。革命黨出身的他,做學問可一點不革命,學界都算他是章太炎先生的高足,內容、方法、路數,都是舊的。在態度上,黃侃先生屬於北大教授中,口氣最大的一個,走路看天,目中無人,不止沒有今人,連古人也看不起。人們都知道他有句名言,「八部書外皆狗屁」。這八部書,據考是《毛詩》、《左傳》、《周禮》、《說文解字》、《廣韻》、《史記》、 《漢書》和《昭明文選》。這樣說,等於把他之前的多數古人都打入狗屁行列了。

黃侃做學問嗜舊,所以,對新文化運動不屑一顧,可偏這個運動如火如荼,從者甚眾。因此,好罵人的黃侃,火氣很大,沾邊就罵。尤其對他昔日的同門,眼下的新文化健將錢玄同,更是氣不打一處來。黃侃上課,也是空手上講堂,引經據典,一字不差。但是,他跟劉師培不同的是,劉從來不褒貶他人,對他看不上眼的新文學,不置一詞,黃侃則上課必罵,不罵上半個點的新人物,不進入正題。對他的同門錢玄同,尤其刻薄,說錢在北大講的古文字學,講義就是當年在章太炎門下聽課時,他的心得,出去撒泡尿的功夫,被錢偷了,因此,錢的講義,就是他的一泡尿。

講課需要講義的人也有,比如周作人,在北大講歐洲文學史,講義按當時的水平,編的不錯,但內容熟悉程度,顯然不如教類似課程的辜鴻銘,人家可以大段大段地背誦莎士比亞。周作人上課口才又差,乾巴巴的,比起乃兄魯迅的幽默風趣,差了不止十萬八千里。但是人家文章寫的好,肚子里有貨,所以,學生也能將就。比周作人還差的是沈從文,此公被胡適聘到中國公學,第一次上課,整整半堂課,一句話說不出來,臉憋得成了茄子。此後在西南聯大,上課也是照本宣科(他自己編的本),非得仔細聽講,才有收穫。講的沒有寫的好,但同樣因為肚裡有貨,也一樣有學生追隨,還將中國公學的校花,成功變成了自己的妻子。

曾經聽過一個笑話,說是某教授在家裡構思文章,冥思苦想,久久不能完篇,妻子看他做的苦,就說,你們寫文章怎麼比我們生孩子還難!教授答曰:你們生孩子難,但你們肚子里有,我們難,是肚子里沒有。現在的教授,肚子里沒有之輩愈發多了,唯一不同的是,肚子里沒有,寫文章卻一點不困難。徐靈胎講話,甘蔗渣嚼了又嚼,有何滋味?今天教授的邏輯是,既然嚼了又嚼,就不妨接著再嚼,吐出來,就是文章,拾人牙慧,多拾幾回,就變成「原創」,拿去評審,只要包袱遞到了位,也一樣是什麼國內領先、國際先進。這樣的教授,如果講台下的學生不讀書,聽課僅僅是為了文憑,教授練練口才,也一樣唬人,東拉西扯,講笑話,說段子,照樣受學生歡迎,斷然沒有可能被學生轟下來。

但是,古今中外的教育,目的不一,宗旨各異,但有一點肯定是一樣的,就是肚子里有貨,才能做教授,否則,不僅教授是假的,學校也是假的,教出來的學生,也真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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