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讀和友 農友昌平

現在知道李昌平的人,幾乎都是因為他那個給國家總理的上書,「農民真苦,農村真窮,農業真危險」,警句傳誦大江南北,黃河上下。當時的李昌平,是個管十幾萬人口的大鄉的鄉黨委書記,上書之後,犯了官場的大忌,書記自然做不成了,只能自絕於體制,從中國最著名的鄉黨委書記變成最著名的「漂」。在深圳待了不久,就移師北上,做了「北漂」,在《中國改革》雜誌社做記者。直到今天,他已經被河北大學收編,邊做教授,邊做香港樂施會的顧問,我依然不知道他的戶口遷了沒有,很可能,還在漂著。

漂著的昌平,有一副好面相,敦敦實實、不怒而威的一個黑胖子。最惹人注意的器官有兩個,一是大眼睛,無論什麼時候,總是閃爍著無辜的光芒,估計小時候到地里偷瓜,被逮住了肯定就這樣閃著光來著。另一個是一張翹嘴唇,跟他辯論什麼事,只要看見他的嘴唇高高翹起,那就壞了,非爭個天玄地黃不可,永不言敗。

跟昌平的交往,幾乎就是一個吵架爭論的歷史,從坐到桌子上開始,就吵,一直吵到分手,如果沒有約好下次再戰的時間,那麼再開會碰上,肯定還是吵。我一爭,就愛激動,臉紅脖子粗的,他一吵,也一樣,但是奇怪的是,我們倆從來打不起來,估計是我們倆都胖,一拳打上去,跟打在棉花包上類似,所以乾脆就不打了。只有在不吵的時候,吃飯吃開心了,或者喝茶喝開心了(昌平不喝酒),才會冷不丁給他一拳,可惜,他連眉頭都不皺一下,一點反應都沒有。

在很多人眼裡,昌平是個左派,但我倒寧願相信他自己的話,什麼派都不是。或者說用左和右來給今天的人分類,有點方鑿圓枘,不大合適了。如果非要給他分派,我傾向於他是鄉建派,或者說農民派。很多年來,李昌平一直在三農研究的這個圈子裡,手腳並用地做學問,發言無論外人看來左還是右,唯一不變的,就是總是站在農民一邊說話,或者自以為是農民的一邊在說話。他所謂的學問,似乎從來不追求學理上如何深奧,文辭上多麼漂亮,看書也好,調查也好,變成文字發表也好,目的只有一個,能否讓農民好過點。

據我所知,昌平的身體並不好,但他經常下到最偏遠的鄉村,爬幾十上百里山路,走到人跡罕至的苗寨和瑤寨,一個項目、一個項目地做,從扶貧到田野考察。從他嘴裡,我第一次聽說山區的少數民族,女性大批下山進城打工,而男性找不到老婆。第一次聽說國家主導的現代化,怎樣破壞了原住民的生活形態,卻要他們單獨地承擔生態保護帶來的代價。昌平的研究,經常話說出來有點偏激,但不能否認,他的問題挖得卻很深,絕非我輩浮光掠影者所能望其項背的。

儘管當今農村研究的大小會議,幾乎都有昌平的身影,如果一個自以為算有點檔次的會,請不來李昌平,主辦者會感到掉份。但是,迄今為至,儘管昌平頭上已經掛上了一個河北大學什麼中心主任的頭銜,昌平其實還是一個學術圈裡的邊緣人。即使在有老外參加的國際會議上,李昌平依然會穿著一身農民的行頭上台,有外套時是個廉價的夾克,沒外套的時候,一個大汗衫。在眾多西服革履的學者目光下,用他那口湖北普通話,侃侃而談。

不過,話說回來,李昌平跟他昔日的同事笑蜀不同,笑蜀穿民工的衣服,就像民工,比民工還民工,但是昌平穿民工的衣服,卻像鄉鎮幹部——清廉的鄉鎮幹部。當年孫志剛案出來的時候,這傢伙特意在深夜裡滿北京溜達,專找收容的人自報家門,聲稱自己沒有暫住證,勞駕有關部門收容,可是對方就是不理,無論昌平怎樣糾纏,都不肯把他送去挖沙子。可見,當年鄉黨委書記的派頭,怎麼折騰還都在,有關部門火眼金睛,眼裡不揉沙子,硬是沒讓他搗亂成功。

現在的昌平,大眼睛依舊無辜,翹嘴唇還是倔強,提醒所有想認識他的人,不用記別的,只要在大街上碰上一個人,臉上這兩個器官完全符合我所描繪的特徵,直接叫他李昌平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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