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讀和友 直人也夫

鄭也夫是個直筒子,好認死理。只要他認準的事,一定堅持,真有「雖千萬人吾往矣」那個勁。跟人交往,即使再好的朋友,碰上說不通的事,非爭出個道理不可,說服了他,一切OK,說不服,那對不起。有時候,經常不給人面子,該怎麼說,就怎麼說,不管對方能否接受。如果哪天對方存了芥蒂,也沒辦法。其實,在也夫這面,無論當時怎樣爭的臉紅脖子粗,心裡根本沒有存心給人難堪的意思,他堅持的無非是個理兒,交情一點沒碰著,還在哪兒呢。

說起來,我跟鄭也夫做過五年的一個學校的同事,可惜,我知道他,他不知道我,本人追星的勁頭不足,面倒是見過若干回,口囁嚅而未張,一語未交,真是白白在一個學校大門裡教過書了。當然,現在的大學都塊頭大,學校里牛人多,像我這樣籍籍無名的小人物,跟成隊的牛教授見面不相識,一點都不稀奇。但是未能和鄭也夫結交,私下裡多少還是有些遺憾,為什麼呢?其實我也說不清。

兩座山碰不到一起,兩個人總難免碰上,不知怎麼,一來二去的,就跟也夫認識了。一說起來,才知道這老兄當年在北大荒生活過八年多,他所在的農場,跟我們農場,直線距離不足五十公里,用他的話來說,我們曾經同為東北鬍子。當年是我們把也夫這樣的知青敲鑼打鼓迎到北大荒的,因此,我鬍子資格比較老,每每提及,可以擺點譜的。我們有一個共同的朋友高華,有段時間,被誤診為肝癌,朋友們都很著急,我跟也夫也通了不少電話,商量怎樣能幫幫這個難得的朋友,也夫的主意特別乾脆,也特別牛,說他認識醫生,直接換肝,嚇得我肝直顫,幸虧高華沒答應。高華後來沒事了,可我卻遭遇了也夫的直筒子。有天也夫拿了好幾本他寫的書給我,他的書,不像我這樣,經常把在報刊上發的文字攢起來,就算是書了。他的書,真是特意寫出來的,特正經地講道理,一板一眼,不繞彎子,不排鋪,就跟他這個人似的。看著喜歡,我就打電話給他,說我在我的博客上寫幾個字推薦一下吧?他答應了,我也寫了。可是幾天之後,我收到他的一封信,說是他不同意我的看法,直言不諱。與此同時,這封信在網上也露面了,害得好些人以為我跟鄭也夫怎麼了呢,紛紛打聽,熱心的還一個勁地勸架。

直脾氣的人,吵起來容易,說開了也容易。也夫不光把我頂到南牆上,學界吃他頂的,還有別人。不過,在也夫看來,道理是道理,交情是交情,道理要講,必須講,不講對不起自己,也對不起朋友,但如果因此而傷了交情,他樂意道歉,道歉道的是情,不是理。某年社科院評學部委員,評上的儘是些學官,也夫大聲抗議,指名道姓說社會學學科評的不公,為什麼所長上了,而學問好得多的另外一些學者沒有上?其實,也夫跟所長一點過節沒有,爾後特意找了機會,拱拱手,道聲得罪。雙方一握手,什麼事也沒有了。可惜,這樣的雅量和雅事,在中國學界像白烏鴉似的罕見。

張岱說過,人無癖,不可與之交,因之無真情。直筒子,在當今之世,也是一種癖,有這種癖的人,都有真情,真性情。一次,也夫因為一個公共問題跟劉東在電話里爭了起來,誰也不服誰,雙方約好,找個地方錄音辯論,就是一邊辯論,一邊錄音,然後整理出來發表,讓公眾判別誰勝誰負。結果兩人大戰了一場,誰勝誰負,不知道,反正後來又戰了一場,估計肯定有一方不服氣,約了再打一次,結果是兩人都掙了些稿費。

好得罪人的也夫,其實特別重感情,還挺細。一次跟他一起去杭州公幹,住店登記的時候,他特意把接待方安排好的單間大床房,換成標準間,說是一個在臨安的朋友要來看他,三十年不見了,兩人要徹夜長談。不久,他的朋友來了,原來是當年也夫在北大荒時教過的學生,現在是一所中學的老師。也夫成名很早,在杭州有頭有臉的朋友很多,但是,他卻只見一個昔日的學生,看起來混得並不怎麼樣的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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