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道·風雅頌 老外喜歡的梅郎

托陳凱歌電影的福,似乎已經淡出中國人記憶中的梅蘭芳,又回來了。一時間,報上關於梅蘭芳和孟曉冬的舊聞多了起來,80後和90後的年輕人,也有打聽梅蘭芳的了。當然,即便如此,對他們來說,梅蘭芳不過是一點帶有獵奇味道的陳芝麻爛穀子而已,當年的梅郎即使復活再生,也註定不會有超女那樣眾多的粉絲。不過,要說起來,在梅蘭芳走紅的當年,他的名氣,其實要比現在的任何一個中國演員或者歌手都要大得多。那個時候,不僅中國人捧四大名旦,北平的街頭巷尾,人人都會哼一嗓子《貴妃醉酒》,連外國人也都知道了梅蘭芳的大名。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看得起中國的老外不多,來華訪問的外國要人更少,但只要來,就一定會見梅郎。連政府的貴客,瑞典皇太子、法國的安南總督,都要看一出梅劇,見一見梅蘭芳,美國駐菲律賓總督來華之前,居然特意致電美國駐華使館,要求一定安排他看一場梅劇,印度諾貝爾文學獎的獲得者泰戈爾,雖然是用英語寫作的詩人,偏也要看梅劇,見梅郎。至於西方駐華使節,更是近水樓台,找機會就跟梅蘭芳敘談敘談,從不擔心隔著翻譯有多彆扭。梅蘭芳到上海廣州演出,外國領事大抵是要請飯的。那個時候,來華的外國人到北平旅遊,日程表上,遊歷故宮、天壇、長城和觀梅劇都是必有的項目,一樣都不能少。

說起來,最早接觸過中國戲劇的外國人,絕大多數不大喜歡咱們的國粹。八國聯軍佔領北京期間,德國人的總司令瓦德西,曾經被中國商人邀請去看中國戲,中國人還為此特意準備了外國茶點,但是老瓦並不買賬,半途退場,說是受不了那過於鏗鏘的鑼鼓。在他的日記里,中國的京劇,就是群魔亂舞兼鬼哭狼嚎。西方的話劇,早在清末,已經被引進中國,不過,那時的話劇,跟所有引進的西方事物如禮帽和手杖一樣,都被特定的時代視為「文明」的產物,被冠以「文明」的頭銜,叫做「文明戲」。也跟文明帽和文明棍一樣,只是少數精英的玩意。至於西方的歌劇,知道的中國人特別的少,但極少數有幸一飽眼福的人,卻無不視為「鬼嚎」,跟瓦德西對京劇的觀感一樣,雙方達成「民族主義」的平衡。

其實,西方的歌劇和中國的京劇,或者其他中國劇種,很有那麼點相似。都比較注重唱,唱起來要用假嗓,經過專門訓練,相對來說,對劇情則不那麼在意。而且,歌劇走紅的時候,一些著名唱段,也是可以像流行歌曲一樣,被人們傳唱的,這點跟京劇特別的像。所以,西方人稱京劇為Peking Opera(北京歌劇),實在是有道理。在我看來,京劇和歌劇的差距,除了布景一實一虛之外,主要是歌劇劇情雖然不重要,但觀眾還是要劇情的。但京劇的演員和觀眾,簡直對於劇情實在過於忽視了,看戲不叫看戲,叫聽戲,越是老戲迷,進園子越要閉上眼睛,搖頭晃腦地欣賞。演員演的時候,也不大注意情節,但凡是個角兒,唱著唱著就要吃茶,這時候跟班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拎著茶壺就上場去了。好好的劇情,生插進一個提茶壺的,台下的觀眾也不以為忤,大家都習慣了,演員喝口茶,接茬唱。那有講究的,跟班甚至把化妝盒也順便帶上去,演員呷上一口茶之後,還得拍拍粉,哪怕是角兒在演起解途中帶著木枷的蘇三。

差異往往導致互相看不上,幾乎所有的文化因素都這樣,戲劇自不能例外。在梅蘭芳紅的那個時代,西方人沒有興緻把歌劇演給中國人看,對改變中國人的偏見,沒有絲毫興趣。但是,中國人卻對改變外國人對京劇的偏見,引起外國人對咱們國粹的興趣,大有熱情。外國人的梅郎熱,在很大程度上,是中國人自己努力的結果。

梅蘭芳在京劇界,屬於最趨時的一位。京劇界的通天教主王瑤卿對他的一字評,是個「樣」字,但他的樣兒,卻非同一般,是經過大力度改良的。梅蘭芳的幸運,是他碰上了齊如山這樣一個既懂外語、又懂京劇的高人。在齊如山的幫助下,梅蘭芳的唱念做打,都得到了雅化的改革,演出有了西化的布景,行頭更加漂亮,唱腔引進了西方的因素,還讓時為北大教授的劉天華,為梅蘭芳修改唱腔,並按西方的五線譜譜出來,第一次讓京劇有了曲譜。至於京劇演出喝茶之類的毛病,梅蘭芳早戒了。更重要的是,齊如山幫他設計了若干很有舞蹈色彩、邊舞邊唱的新戲,比如《嫦娥奔月》、《天女散花》、《霸王別姬》,等等,戲裡別緻而好看的舞蹈,讓外國人看了,既合口味,又有新奇感。順著這個方向,梅蘭芳走出了國門,1930年到美國訪問演出,大獲成功,幾乎場場爆滿,還拿了一個美國的榮譽博士學位。從此以後,大家開始叫梅郎為梅博士了。

在那個西方一統天下的時代,處於弱勢的文明古國,主動走出去,讓西方人了解、理解自己的文化,對民族和國家有好處。文化的偏見,說到底,只能靠文化的交流才能被消弭。當然,在強弱懸殊的情勢下,交流過程中的自我變革,勢必要改掉自家的某些「陋習」。儘管所謂的陋習,在自己人看起來,也蠻有道理。因此,到底是自己走向現代,還是投西人所好,到今天也是個夾纏不清的事。這有點無奈,但也沒有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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