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道·風雅頌 有文化,首先要有氣度

前一陣,有關上海話的風波鬧得沸沸揚揚,《新民晚報》發了一本書的摘編,說到浦西浦東不一樣,在浦東少有人講上海話,講上海話會被人認為沒文化。沒想到,這句不經意的話居然激起了軒然大波,網上一片聲討,《新民晚報》為此道歉,當班的編輯停職。其實呢,看完那篇文字,就會發現,那句惹禍的話,無非是作者為了強調浦東的開放,本土色彩淡薄而做的適度誇張。據說,作者和當班的編輯,都是地道的上海人,絕無成心貶低上海話的意思。但是,不管怎麼說,這一句話之所以變成風波,還是因為它觸動了方言,尤其是一向有自豪感的上海方言的那根與文化有關的神經。

上海話是方言。四川話也是方言,全國各地,每個地方用慣了的當地話,都是方言,不過,在近代歷史上,上海話卻是比較牛氣的方言,一度連香港這個地方,能說上一口地道的上海話,都帶著榮耀。上海話,意味著洋氣、牛氣和優越感。

其實,這種牛氣的上海話,形成時間很短。在19世紀六七十年代,還沒有模樣,正是在那個時候,上海才開始從一個小小的縣城,變成華洋雜處並五方雜處的商埠。發展到20世紀初,上海已經變成中國第一,甚至遠東第一的大都市,上海話才有了模樣,也隨之變得牛氣起來。那個時候的上海,是中國最時髦、最洋氣的地方,有點銀子,總要上上海走一遭,吃吃大菜(西餐),坐坐四輪馬車(後來變成汽車),逛逛大世界。不過,即使在20世紀中葉,說無錫話、蘇州話和寧波紹興話,在上海一樣吃得開,沒有人敢笑話,如果能說幾句哪怕是洋涇浜的英語,那就牛上加牛,被人仰視了。只有蘇北話,才會被人看不起,哪怕僅僅露了一句,也大事不妙。

上海話很怪,說是屬於吳語系統吧,但是跟吳地任何一個地方的方言都不一樣。最早的小縣城裡的上海話,現在早就變成了上海的鄉下話,一張嘴,就惹人笑話,我們在現在寶山等地,還能找到若干操持上海土話的老人,像活古董一樣。現在的上海話,既有無錫、蘇州一帶的吳儂軟語的基因,也有寧波紹興一帶的又硬又快的方言的遺傳,也未必沒有上海人不屑的蘇北話因素,甚至還夾雜著一些洋涇浜英語辭彙,比如小開(kite),大班(banker),克拉(colour),台型(dashing),噱頭(shit),邋塌(litter)等等,在當時的中國,絕對是獨一份。

上海話的背後,是上海文化,那時的上海文化,是時髦、開放、洋氣、創新、冒險和別具一格的代名詞,被人稱為「海派」文化。什麼東西一旦沾上海派的邊,就變得不一樣了,保守的人往往對此帶著不屑,但不屑之中也有那麼一絲艷羨。從清末到民國,文化上事事海派都別具一格,跟京派唱對台戲。京劇興盛時期,全國幾乎到處都唱,名角走穴,可以走到朝鮮的漢城和平壤。但是,只有上海這個地方,可以興起自己獨特的京劇風格,以周信芳為代表的海派,在京劇史上,異軍突起,硬是可以跟具有悠久傳統和眾多名家的北京分庭抗禮。至於文學藝術、文化教育,海派也是從不讓人,電影和出版業,乾脆就是中國的中心。那個時代,各地的文化大師、思想家,無論出身在什麼地方,最終都會走到上海,在上海這個地方發光。

海派文化,是開放的文化,也是包容的文化,上海話,也是個雜湊起來的方言。當然,說上海話的人,沒人敢譏笑為沒文化,連在上海生活時間長了的外國人,無論是英國人、美國人還是日本人甚至猶太人,都喜歡說上幾句上海話。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海派文化變了味道,上海話也變了味道,原來文化里的那種大氣、開放、包容和思想性,悄然消失了,或者變淡了,代之以敏感、自負和小氣。外地人如果當著上海人學上海話,說不了幾句,人家就會說,拜託,別說了。似乎某些上海人特別在意上海話的純潔性。此次上海話的風波,說明上海人不惟受不了玩笑、譏諷,連一丁點不經意露出的異議也受不了。因為這樣語義並不明確的一句話,這麼多人大動干戈、義憤填膺,至於嗎?

我的理解,上海人現在的敏感,實際上體現了一種文化上的不自信,昔日的海派文化已經隨風逝去,今日的重建,又在特殊的環境下,流於形式。方言是地方文化的一部分,但是上海話,從它的源頭看,卻是具有很強開放性甚至國際性的一種文化形式。操上海話的人們,淪落到今天這般神經過敏,實在可悲。什麼時候,上海人像過去那樣,不再在乎別人說三道四了,也許,海派文化才會重新找回了自己的靈魂,也找回了自己的底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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