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道·風雅頌 東北人都是活雷鋒

東北這個地方,連同內蒙古大草原,是中國這個歷史大舞台上的後台,從那裡頭,不斷地冒出來新的角色,在前台演一出,下去。匈奴人演完了,突厥人出來演,突厥人下場,契丹人登場,契丹人還沒來得及卸妝,女真人就出來了,然後是蒙古人,滿人。到了滿人當主角的時代,一直留在前台的漢人突發奇想,想要到後台看看,滿人想把龍興之地封起來的柳條邊,不管用了,於是,今天的東北人問世了,他們是闖關東闖去的。

過去的東北地廣人稀,天氣苦寒,但土地肥沃,稀稀落落種上一季,雜草跟莊稼一樣高,也一樣飽滿,一年吃不完,冬天可以漁,可以獵,可以採集,野味應有盡有,有些品種,比如江里幾百斤的鰉魚,天上的飛龍,地上跑的梅花鹿,還是清朝皇帝貢品,內務府定期索要。在這種地方生活,很有幾分像北歐,冬季漫長,天寒地凍,只能貓在屋子裡,坐在火炕上侃天,熬過漫漫的長夜。因此,東北人都能侃,無論男女,嘴皮子特溜,會講故事,也會編故事,沒出一個安徒生,但是出來一個二人轉,原因大概是侃到半截,憋不住就出來練練。從形式上講,二人轉比北歐童話更熱鬧,更有娛樂性,飲食男女,妙味無窮,比哪個地方的地方戲都葷,葷得像東北的酸菜白肉,看著白花花的,不膩。

東北是移民區,除了奉天這種開發比較早的地區之外,其他地方,沒有什麼鄉紳,也沒有什麼宗族,祠堂和戲台都是稀罕物,原來地方的鄉紳,很少會吃這個苦,拖家帶口闖關東的,都是平頭百姓。沒人帶頭,過去的講究也就沒了,長幼有別,尊卑有序,在這裡都比較糊塗。自然,現實中的男女界限,也不會那麼清晰,大家閨秀自然是沒有了,小家碧玉自然要拋頭露面,待人接物,大大方方,從來不知道什麼叫不好意思。女多男少,婚姻分配不均,拉幫套式的婚姻形式,自然而然地產生。一個女人,尤其比較出色的女人,在主夫之外,再有上一個或者更多的副夫,理所當然,理直氣壯,副夫就是拉幫套。干拉幫套這活兒的,一般都是年輕後生,雖然沒有家庭大權,但很受主婦憐惜,只要聽著柵欄門一響,當家的主婦就一腳把老公蹬下炕,一聲斷喝:滾。於是主夫就乖乖地給人騰地方。這種風習,連累當地的神界都糊塗一片,這裡的人們供神,廟都不大,胡亂塞進所有知道的神仙佛祖,太上老君和觀音娘娘都擱一塊兒,沒有男女有別的說法,連個帘子都不擋。其實,東北人真在意的神靈,都是自然神,山神土地,連黃鼠狼都特別受待見,有香也給它們燒。

這樣的地方,人都厚道,清朝沒斷了把關內尤其是江南看不上眼的士大夫往東北發配,桐城方氏方拱乾、江南才子吳兆騫一干人等發到寧古塔,都能得到當地人的熱心照顧,「解衣推食,得免饑寒」。這些原本發給披甲人為奴的可憐人,一到戍地,居然被奉為上賓,待為老師,給米給肉給貂皮,騎不了馬,就給牛車,因此,很少聽說發配東北的讀書人饑寒而死的。東北這個地方,尤其是農村,大家過的像是原始共產主義的生活,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一家殺了豬,全村人都來白吃,飽餐一頓,喝得爛醉,飽到捧肚子。殺豬這一家,唯一的特權就是可以獨享豬下水,從大腸小腸到心肝肺,當然,還有豬血,一上刀,豬血就被接下,然後趁熱灌進同樣冒熱氣的大腸里,做成血腸。也談不上誰占誰的便宜,因為每家殺豬,大夥都這樣吃,如果有誰家殺不起豬,會叫全村人看不起。如果真有這樣的窮人,看不起歸看不起,但決不會不讓他家人來吃。這樣的風俗,據我所知,在黑龍江的一些地方,直到上個世紀80年代初還古風猶存,我一位要好的大學同學,放假回家,還吃過這樣的殺豬宴。今天東北菜館所謂的殺豬菜,應該就是這種風習的副產品。

厚道的另一面,是仗義。在東北,所謂的五常八德,仁義禮智信,忠孝仁愛信義和平,人們最在乎的,是一個「義」字。闖關東過來,脫離了宗法鄉親,無依無靠,一路艱辛,一路風險,在陌生的地方打拚,能活下來,靠的就是夠朋友講義氣。東北原來挺太平,清末秩序大亂,東北物產豐饒,懷璧其罪,俄國人來了,日本人也來了,天下大亂,老百姓日子不好過了。但維持秩序,不靠官府靠自己,有一部分所謂的土匪鬍子,實際上是割據一方,也保護一方的保護隊,這樣的保護隊,跟周圍的鄉親,跟內部夥計,維持關係,靠的都是義氣。在東北,對男人最大的貶詞,就是說他不仗義,一個頭頂著不仗義名聲的人,多半活不了太久,就會遭遇三刀六個窟窿。

北洋時期軍閥混戰,張家父子的奉系軍閥,鼎足而三,動一動舉國亂顫,就是從保護隊發的跡,團伙內部,引以為豪的東西,就是仗義。張大帥的部下,如果賭錢把軍餉給輸光了,用不著切腹自殺,跑到大帥那裡坦白就行,不僅官丟不了,而且錢還能補給你;如果逛窯子弄沒了,還不說實話,那可就兩說了。1924年孫中山要跟奉系聯合,一起算計直系,孫中山的人來到東北,問張大帥手下的人,說,我們有三民主義,你們有什麼這麼抱團?張大帥的人回答說,我們講義氣呀。兩年後,講義氣的張作霖,遭了大難,掌握奉系所有精兵的郭松齡,忽發奇想,倒戈會師進攻瀋陽,但是張大帥逃過一劫。因為郭松齡領的兵,雖然都是他訓練出來的,但個個都是東北人,堅信「吃老張家飯,不打老張家人」,開炮不放彈頭,開槍抬高三寸,自己就瓦解了。害得一世英雄的郭松齡,一敗塗地,身首異處。

至今,依舊在傳誦張大帥故事的東北人,依舊有些匪氣。不好的地方是,打仗不要命,動輒拔刀相向,害得好長一段時間關內的城市,人們都不敢把房子租給東北人住。好的地方是豪爽,容易結交,一頓酒喝下來,就是兄弟,什麼事都能辦,好事辦,壞事也辦。交人不慎(很難慎的),吃了虧,老婆要是抱怨,做丈夫的肯定牙打碎了吞在肚子里,而且還要拍著肚子說:我跟某某,過命的交情,錢他花了,跟我花了能差什麼?人們對法律條文沒感覺,但對人之間的承諾倒是樂於信,吃過虧,下次碰上,還信。

講交情,不講法律,東北人都是活雷鋒,可以互相幫助,可以樂於助人。可是碰上朋友是貪官,是匪徒,也講交情,因此幹壞事的人,朋友只要多,膽子就特別,跟壞人,也是雷鋒。

現在的東北和東北人,都已經大變樣了。小時候剛到東北,老鄉對我說歌謠——北大荒,好地方,又有兔子又有狼,就是缺少大姑娘。現在去看,大姑娘很多,很多,缺少的恰是兔子和狼,一個地方,人要是太多了,變化肯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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