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不是教訓 大理帥府

在鬧長毛的時候,中國最有名的人,是洪秀全,而與此同時,在大理這個地方,最有名的人,是杜文秀。這是兩個造反頭子,一大,一小,小的自然是杜文秀,杜文秀據說還一度奉過太平天國的旗號,當然,跟當時大大小小遍地起鬨扯旗造反的團伙一樣,這不過是借勢的空名頭。苦命天子咸豐的天下,遍地烽煙,杜文秀是其中較大的一股。洪秀全和杜文秀這兩個造反頭子,經歷倒有幾分相似,都是讀書人出身,喜歡舞文弄墨,杜文秀比洪秀全要強一點,已經考上了秀才,在當地是算個鄉紳,從留下的文字看,雖然都有八股味道,但杜文秀似乎比洪秀全要略勝一籌,至少引經據典多一點,拽文的時候,文理尚通。

據史料記載,杜的父親是回民,母親是漢人,考秀才時,受到典試的學政賞識,要他改回歸漢,由父楊改姓母姓杜,他和父親都能欣然接受,說明他和他的家族,跟清政府有相當的親和度,這樣一個鄉紳,最後變成造反的大元帥,顯然當地愈演愈烈的回漢衝突有關,也跟太平天國起義後,天下大亂,地方豪強(包括回民豪強)趁機起事割據有關。在太平天國大鬧起來之前,即便回漢衝突已經波及到了自己家裡,杜文秀還是選擇逐級上控,最後赴京告御狀這種體制內的解決方式。最先起事者,其實並沒有他在內。

杜文秀起義,在中國近代史教科書里,一向佔有相當的地位,不過,即使在大理,現在的人們,幾乎已經快把這位大人物忘了,當地的旅遊路線上,顯然沒有像武昌那樣,把辛亥首義的軍政府作為重點推薦的地點,幾乎沒有一個旅遊團的導遊,會給遊客介紹去看當年起義的遺迹。其實,杜文秀帥府地處大理古城的顯眼地帶,卻門前冷落車馬稀,我在裡面泡了一個上午,只見到兩個遊人,而且還來看古代陶俑的藝術人(元帥府也是大理博物館),對杜文秀一無所聞。

杜文秀的元帥府很氣派,在杜文秀打下大理之前,是雲南提督的衙門,就像洪秀全的天王府,是兩江總督衙門一樣,以現在僅存的衙門,其規格建制略小於現存於保定的直隸總督府,但顯然要華麗得多。不知是杜文秀佔了窩子之後加以改建了,還是大理這個地方的人善用磚石,喜歡雕飾,房子本來就修的漂亮。

當年的元帥府,現在的博物館,有一個展室是給杜文秀及其起義的。不過,看來杜文秀的起義,留下的文物不多,無非幾把長刀、三股叉,兩門土炮,到底是不是義軍用過的,其實很難說,其中至少有一柄大關刀,估計是關帝廟的舊物,是泥胎周倉手裡的傢伙,跟起義軍肯定關係不大,大刀不僅沉的嚇人,而且壓根沒有刃口,刀刃比一般的刀背還厚。杜文秀義軍,號稱白旗軍,但展室里連一面白旗都沒有。但有意思的是,展室里,杜文秀留下的文書倒是蠻多的。一般來講,紙制的文物,保存最難,但大理有關杜文秀的親筆書信、文稿,講演記錄,卻相當多。這些文物,在我看來,真的假的都有,有些假貨,幾乎一眼就能看出來。展品中一個名為杜文秀在「民情訪查隊」出發時的講話的文件,上面居然有「帝制已除」,「清朝殘餘勢力」,「土豪劣紳」等等民國時才會有的提法,而且通篇講話,全然現代人口吻。一份判決書,上面居然有「罪大惡極,不殺不足以平民憤」等語,「革命」,「反革命」,甚至「反革命叛徒」之類的話,也隨處可見,怎麼看都不像當時人說的。而且看展品說明,說杜文秀的民情訪查隊,很像是後來八路的工作隊,下鄉去訪貧問苦,打倒土匪惡霸,發動群眾來著。

當年中國歷史的研究,厚今薄古,而所厚之今,又以農民戰爭為首的五朵金花最為燦爛,農民起義,農民戰爭,是幾十年雄踞史學塔尖的顯學。只是顯學之顯,不僅在於重視,而且在於美化。然而,不幸的是,文獻上留下的東西,恰好醜化居多,於是乎,研究者開動腦筋想辦法,動手動腳找材料,訪談口述,甚至帶著傾向訪談口述。徵集文獻,文書實物均可,最有意思的是,人們在研究或者寫文章歌頌農民起義的時候,往往帶著一個暗含著的框子,有意無意,以紅軍、八路軍的影子來套那些當年的草莽英雄,紅軍八路軍發動群眾,農民起義軍也發動群眾,紅軍八路軍打土豪分田地,農民起義軍也打土豪分田地,紅軍八路軍不拿群眾一針一線,農民起義軍也秋毫無犯。就像某大作家寫李自成一樣,寫著寫著,李自成的老八隊,就變成了老八路。最後,連徵集來的文物,訪出來的口述史,都個個乎合當代研究的調子,從口氣到內容上,都越來越革命。

由於比照紅軍八路軍,所以,研究者對於農民起義隊伍的革命性要求慢慢高了起來,一遇到投降行為,就大蹙其眉頭,大批叛徒,李秀成自述一問世,叛徒的帽子就扣上了,辯解者也無非說那是李自成的權宜之計。同理,當人們從英國檔案里查出杜文秀曾經向在緬甸的英國人獻土求救的信件時,對這個起義領袖的歌頌,立即降了調。其實,就像農民起義很多無非是藉以取得招安的台階一樣,革命或者叛徒,根本不在他們的詞典里。同理,在清軍大兵壓境之際,為了自保,杜文秀的求救也很正常。一些由下層民眾組成的政權和團體,沒有現代的國家意識,又有什麼感到奇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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