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不是影射 張文祥刺馬案的破案思路

張文祥刺馬,是晚清第一號大案和奇案。說它大,是因為清朝分量最重的方面大員兩江總督,當街被刺。說它奇,是因為兇手雖然當場遭擒,經反覆審訊,案子其實並沒有破,最後只得攀上莫須有的海盜,草草收場。在那時,慣例是案子破不了就扯到海盜頭上,反正海盜虛無縹緲,抓不住,逮不著。

可有意思的是,案子出來不久,其實並不真的了解真相的老百姓,卻給案子編出了一個故事,故事越編越像,最後的情節大概是這樣的,馬新貽在參與平叛的過程中,被長毛的將領張文祥等人俘獲,但是馬新貽卻成功地說服了張文祥他們歸順朝廷,並與之結為兄弟,從此,幾位歸順者在馬的手下為將,而馬看上了其中的一位(一說姓曹,一說姓陳,還有一說姓彭)的妻子,為了霸佔結義兄弟的妻子,借故殺之,張文祥憤而離去,發誓為友報仇,隱忍若干年後,終於有了機會,一擊成功。

一個具有很明顯的政治意味的大案,變成了一場倫理道德江湖道義的正邪之爭,用今天的眼光看,還有幾分像是男女情色糾葛。馬新貽殺人命占人妻,蔑視江湖道義,張文祥挺身仗義,為民除害。其實,把馬案扯到男女之事上,在當時只是傳聞的一種,更具政治陰謀色彩的傳聞,比如馬新貽跟淮系丁日昌的糾葛,比如湘系的地盤之爭,比如馬與回亂的關係等等(馬新貽系回民),都無人理睬。顯然,只有這種事,老百姓才喜歡,也可以演繹出更多更豐富的情節來。從晚清到民國,評書、彈詞、京劇、話劇演個沒完,前不久,還有人根據這個故事,拍了部電影《兄弟》。

這個故事,最大的破綻是,實際上找不到馬新貽曾經被俘的證據,只要沒了這個環節,整個故事就連不起來。況且,就算有這麼回事,身為文人的馬新貽,在幾個昔日的長毛手握重兵,在麾下任職的時候,似乎不大可能為了一個女人,冒這樣大的風險,除非他是個愛情至上主義者,顯然,在那個時代的中國,這種人幾乎是不存在的,至少在朝廷命官中不可能存在。

從行刺的表現看,張文祥很像是個職業刺客。時機選擇,行動把握,最後一擊,乾淨利落。由於是一人做事,沒找幫手(顯然是為了不牽扯更多的人),因此也無法安排退路,無退路,也就不逃了。遭擒之後,前後三個大員審訊,無論是江寧將軍魁玉,漕督張之萬,還是回任江督的曾國藩,威脅利誘,大刑伺候,始終堅不吐實。

這樣老謀深算行動果斷的好手,如果說沒有背後主使,花重金收買,僅僅是審訊出來的那個說不清道不白的個人原因,什麼妻子跟人跑了告狀不準,什麼開小押(賭博)而遭到禁止,是很難服人的。但背後主使為誰?當時人有兩種猜測,一是說跟淮系的地方大員丁日昌有關,因為丁的兒子縱奴殺傷人命,承辦案件的人就是馬新貽。一說則是跟湘軍舊部有關,說是這些人因馬是回民,懷疑他的忠誠。

在我看來,刺馬案很非常有可能跟當時的時政有關,張文祥背後多半有人,找這些人,有兩個方向可以考慮。其一,是湘淮軍的勢力。我們知道,打平長毛,使清朝死而復生,最大的功勞是湘淮軍。湘淮軍之後,中國的政局就進入了一個督撫專權的半軍閥時代,地盤的爭奪,是最大的勢力紛爭。清朝有兩個總督職位是最重要的,一個是直隸總督,可以兼北洋大臣,直接影響朝政;一個是兩江總督,兼南洋大臣,控制江南財賦之地。而天下甫定,朝廷就用一個跟湘淮勢力無關的人佔了兩江總督的位子。在朝廷,也許是一種牽制,就像抬高左宗棠打壓曾國藩和李鴻章一樣,但在湘淮勢力看來,則是一種對自己的削弱,或者無視。仗剛打完,原本是要大家按功勞和實力分贓的,馬新貽雖然也在戰爭中溜邊攙和過,實在算不得什麼了不得的功臣,這麼快就爬到這麼重要的位置上,沒人服氣,一句話,不公平。殺了馬新貽,給朝廷一點顏色看看,讓分配回歸「公平」,無疑是一種合理的選擇。

其二,被曾國藩解散的湘軍舊部,也很值得懷疑。研究幫會史的人都知道,自太平天國滅亡,幫會進入了一個大發展的時期,在很大程度上,是被解散的湘軍舊部,進入了幫會。曾國藩知道,他創立湘軍,開創了清朝兵為將有的新體制,這種「私兵」,為朝廷平叛當然可以,但也未嘗不可自己獨立,割土裂疆,乃至推翻朝廷。作為理學家的曾國藩,既沒有心思奪了朝廷的鳥位,也不想朝廷猜忌他另有所圖,所以,選擇了一股腦把二十幾萬湘軍解散掉。此舉,他把自己洗乾淨了,可是,幾十萬跟著他的大兵可倒了血霉。在那個時代,出來吃糧當兵,是一輩子的事,不圖升官發財,也圖個養老送終,那時候沒有軍轉幹部安置這回事,凡是當兵的,只要不死,就要在軍隊里吃一輩子。少數人固然可能升上去,做地方官,還有人搶東西搶多了,回鄉做土財主。但是多數人,包括大量有軍功,而得不到應有的酬勞之輩(湘軍里,掙得頭品頂戴而還做哨官,有二品功牌當士兵的,比比皆是),卻還指望著自己的部隊呢。因此,這些人從此進入黑社會,搖身一變,成為幫會的骨幹,一點都不奇怪。這些人搞起幫會,要干件大事揚名立萬,選擇非湘淮系的馬新貽下手,幹了之後,再製造一點有關馬新貽如何不仗義的緋聞,非常有可能。事實上,從此以後,青紅幫在長江流域,就成了一個無法忽視的力量。

其實當時的朝廷,也未嘗對此沒有覺察。案發之後,馬上派曾國藩回任,就是一個信號,而且對丁日昌一點追究之意也無。看來西太后老佛爺知道,此事固然「甚奇」(西太后見曾國藩時語),但不宜深究,還要賣給湘淮系一個面子,此時,此事,大概只有曾國藩,才能鎮得住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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