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外交 洋人的八股取士

西方人在近代中國的口碑不好,這是自然的事,因為他們是打破大門進來的。在中國讀書人的筆下,我們知道洋人在中國做了很多很多的事,當然都是壞事,其中有一些事西方人雖然並沒有做,但還在他們的想像之內,比如我們的人說洋教士「拍花」、挖心肝做葯、取中國人的眼睛加鉛煉銀子,說早在萊特兄弟沒發明飛機之前洋兵就坐著能飛的東西在北京上空飛,還會放一種用氣流傷人的「氣槍」之類。而有一些中國人安在他們頭上的事情,卻是他們做夢也想不到的,洋人的八股取士就是一個。

第一次鴉片戰爭期間英國人曾經短時間地佔據過浙江的定海,英國人在定海都幹了些什麼,我們的朝廷大員們當時委實是一盆糨糊,糊裡糊塗,不過倒很快傳出洋人在那裡開科取士的消息,說得是有鼻子有眼:「庚子秋,聞夷逆酋長在定海開科,應試得四十餘人,只剔去未完卷之人,余皆中試。題系『中天下而立』二句,榜發後,飭各生領旗匾銀,每名領到數百元,酋長悉請入船,帶見國王,當即往粵東而去。」(劉長華:《鴉片戰爭史料》,《鴉片戰爭》第三冊,147頁。)我們實在不能不佩服中國人的想像力,英國人不遠萬里來到中國,剛剛打下一個孤懸海外的小縣城,就開科取士,竟然還能用四書章句出題,只是錄取的時候有些草草,凡是完了卷的統統取上。不知是嘲笑老外辦事不講規矩呢,還是羨慕人家的寬鬆。

雖然英國人已經打上了門來,而且把中國人打得臉面丟盡,一敗塗地,但是讓中國人尤其是讀書人睜開眼睛看他們還是挺難。我們這些熟讀聖賢之書的學究們,非要想當然地以為紅頭髮藍眼睛的英國人也跟自己一樣,用的是方塊漢字,讀的是子曰詩云。雖然仗是我們敗了,但勝利者卻偏偏對中國的酸儒生青眼有加,亂七八糟取上一堆帶去見他們的國王,想必是有大用。

無獨有偶,事隔近六十年後,八國聯軍再一次打將上來,這次不僅門被打破了,人家居然升堂入室,在太和殿前跑起馬來了。於是乎消息又傳出來了,先是說我們京城那位曾經做過狀元如夫人的名妓賽金花泡上了八國聯軍統帥瓦德西,就睡在紫禁城裡,然後賽金花就跟瓦德西吹枕邊風,說是「滿清搜人才,在八股試帖,將相於斯出焉」。老瓦還真的從諫如流,「瓦乃於金台書院考試,學期懸榜如昔,文題『以不教民戰』,詩題『飛旆入秦中』。是日,人數溢額,瓦為評判甲乙,考得獎金者,咸忻忻然有喜色」。結果是原來誇賽金花的人,又開始罵她了。似乎是由於有了賽名妓做參謀,老瓦的這次考試弄得比當年的英國人像樣得多,不僅考八股文,而且還有試帖詩,只是題目出得有點惡毒,文題雖然也出自四書,但卻有隻叫我們單方面愛好和平的意思,詩題就更惡,居然想打入秦中,明擺著是要毀我們逃到陝西的小朝廷。

一個名妓出於市場的緣故,自詡跟什麼大人物睡過,而一千文人跟著捧臭腳,以假作真,這倒是情理之中的事,可是說那個普魯士武夫操練八股試帖,而且還「評判甲乙」,除了我們中國人有這樣偉大的想像力之外,換了別個,累死他們也不敢這麼想。

用西方文字有沒有可能做出八股文來?鄙人對語言學一竅不通,不敢下斷言,但至少西方人做不出來,因為他們根本就不會有這根筋。什麼算「國粹」?如果是一國獨有而他國絕對沒有的就算國粹,那麼八股文篤定要算一個。這玩意是中國人自隋唐科舉取士以來,琢磨了幾百年才琢磨出來的,命題作文,起承轉合,兩兩對仗,句句押韻,既要闡發題目,又不能碰到題目上的一個字,這樣奇妙的文字遊戲,試問這個世界上還能有哪一個民族能想得出來?但是,八股文能夠流行起來,甚至在幾乎所有有出息的文人的抵制下流行開來,關鍵是科舉考試的拉動。科舉這東西不僅讓天下的英雄盡入了皇帝的彀中,其實是連狗熊也鑽進去了。科舉考試與八股相結合,真是如虎添翼,使考試成了設有重重機關的貓捉老鼠的遊戲,只要進去了,沒有相當的定力就別想出來。明清兩代,從弱冠起,一直考到鬚髮盡白連個秀才也沒有考上,卻生命不息考試不止的大有人在。據說康熙三十八年(1699)順天鄉試,有位叫黃章的考生已經達到了百歲,真的叫人沒法不佩服。今天如果自考考場上也冒出一位百歲老人,至少記者就會圍上來四五十個。

至於八股考試對中國人文風的塑造,那就更是驚人。儘管我們有些文化的精英一旦金榜題名,就把八股像敲門磚一樣丟掉了,但大多數的讀書人在經過十幾二十幾年的八股文訓練之後,是想丟也丟不掉了,他們甚至連罵人都是八股腔。魯迅先生說他的家鄉的秀才們曾做了八股來嘲罵新學堂。其實,在晚清時節,相當多的出自讀書人之手的反教(洋教)揭帖,都是八股體,有些做得還相當地道。再往後,科舉廢了,進入民國,大大小小的軍閥們的軍師草檄文,出文告,打電報戰,有哪個能脫了八股老調?就是後來的國共兩黨,其實也沒能擺脫八股的影響,有太多的人記得,毛澤東是怎樣在延安整風時提倡反對黨八股的。

中國傳統文人對於八股取士的心態非常複雜,甜酸苦辣,愛恨交加,但依戀與依賴卻是主要心理。他們有的人可能會經常罵科舉,但心裡卻最放不下它。吳敬梓和蒲松齡兩位在小說里將八股取士罵得一文不值,最後依舊以頂上貢生的頭銜為榮。當面臨西方侵入的挑戰時,大多數讀書人最解不開的心結之一,就是八股取士的命運。回溯古代,遼、金、元三個少數民族王朝,凡是開科取士的皇帝的屁股後頭,都會招來許多漢族文人的稱頌。清朝襲承明制,考試考得比誰都熱鬧,結果用不了多久,原來堅持夷夏之防的人們就食指大動,「一隊齊夷下山來」。在晚清,雖然先進的中國讀書人很早就嚷著要廢除八股取士,在他們眼裡,科舉是中國之所以挨西方欺負的主要原因,戊戌維新還真的鼓動出個廢科舉的詔書來,可是對於大多數中國讀書人而言,直到1900年八國聯軍打上門來,他們最擔心的還是科舉能不能按時舉行(老外也很明白,他們在辛丑媾和時,作為懲罰,要求停止了幾個義和團運動鬧得比較凶的省份的鄉試),他們其實並不知道,他們面臨的是前輩未曾面臨過的「夷人」,不被中國人同化反而會同化中國人。他們胡編出洋人開科的神話,其心理很可能與他們「一隊齊夷下山來」的前輩差不太多,雖然嘴上是在罵那些莫須有的參加洋人科考的讀書人,心裡也許在盤算如果真有這麼一天,他們是欣然就道呢,還是忸怩半晌再說。

最後說一句近乎題外的話,在我們這個千餘年靠考試出息人的國度里,想要改應試教育為素質教育,把教育內涵由符合規矩(八股積習)變為激發創造力,其難度之大也許根本就不是我們教育行政機構的行政命令所能辦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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