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考據 宋朝的老爺兵

很少有像宋朝那樣的王朝,一開國,就伴隨著沒完沒了的邊患,害得宋人的詩歌總是哀哀戚戚的。在兩次不成功的「收復失地」的戰爭之後,就總是撅著屁股挨打。先是挨契丹的打,然後挨党項人的打,最後女真人來了,居然把皇帝和太上皇抓走了不說,還佔了宋朝的半壁江山,逼著「大宋」皇帝管自家叫叔叔。

其實,宋朝儘管版圖不大,但兵卻不少,最多的時候達到一百多萬,而對手不過十幾萬(金、遼)或幾萬(西夏)。幾乎每次對外戰爭,宋朝的兵力總是佔優,可是偏偏打一仗敗一仗。關於抗遼戰事,宋神宗曾問臣下,我朝與契丹一共打了多少仗,勝負如何?臣子對曰:「宋與契丹,大小八十一戰,惟張齊賢太原之戰,才一勝耳。」(《統資治通鑒長編》卷二四八)對小小的西夏,凡大小二百餘仗,宋朝一方只勝了兩小仗。雖然在冷兵器時代,漢人的膂力也許要比游牧民族的漢子小了點,但是總不至於是豆腐渣,十個打不過人家一個。其實宋朝招募士兵非常重視體力和塊頭,用一根標準的木杖來量,不夠高的不要,但是為什麼就那麼不中用呢?其實,問題出在兵制上。

宋朝矯五代之弊,在遏制驕兵悍將的產生方面花了太多的力氣,煞費苦心制定的兵制,將帥們像牛掉在井裡,縱有渾身解數也使不出來。宋朝的兵制是這樣的,把軍隊分成中央軍和地方軍兩部分。中央軍不僅精銳而且數量有壓倒優勢,而地方軍則老弱病殘,編製不全。也可以說,中央軍唯恐其不強,地方軍生怕其不弱。軍隊的調配與管理是一種獨特的樞密院——三衙的體系,將唐朝後期就設立的樞密院由中央決策機構變成了最高軍事機關,主管軍政和軍令,而中央軍平時的訓練和管理,由三衙殿前司、侍衛馬軍司和侍衛步軍司負責(對地方軍的訓練也有部分的責任)。也就是說,平時管著軍隊的人對軍隊什麼事都說了不算,而說了算的人又見不到軍人的面。每逢戰事,由皇帝通過樞密院下令臨時調遣將帥統兵出戰。樞密院、三衙和臨時統兵的將帥三者都直接對皇帝負責,互相之間沒有統屬關係,用南北宋之交的名臣李綱的話來說,就是「樞密掌兵籍虎符,三衙管諸軍,率臣主兵柄,各有分守」(《宋史》卷一六二,《職官二》)。這樣一「分守」下來,兵見不到將,將見不到兵,統兵打仗的時候雖然兵將暫時能碰面,但是仗打完了,又是兵將兩分離,而且統兵的將絕對不可能是平時管兵的人。從宋太宗趙匡義起,三衙之將只選庸才,為的就是讓他們縱然有心擁兵自重也沒那兩下子。

兵將不見面,兵無從驕,將無從悍,縱有賊心賊膽,想要培植起自己的勢力來,好比登天。但是凡事有一利往往就有一弊。孫子云:「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打仗知彼說說容易,做起來難,一般來講,知彼大多是相對而言的,不大可能完全地「知」,除非對方統帥是你的姦細。所以作為將帥,起碼應該了解自己的兵將,知道自己手下的人有幾斤幾兩,何長何短,才可以因人施用,排兵點將。如果「彼」已經不知或者似知非知了,又加上本應知而竟然不知的「己」,其結果只印證了孫子後面的話:「不知己,不知彼,每戰必殆。」宋朝對外戰爭的結果也的確就是這麼回事。在冷兵器時代,打的都是肉搏戰,雙方兵刃相交,生死呼吸之間,戰鬥力的維持,往往就在於戰鬥團體的凝聚力,在這裡,兵將相知和相親是非常重要的,就是說,當將領往上沖的時候,士兵要能跟上,而且樂於跟上才行,而宋朝的兵制恰恰沒有提供這種團體戰鬥力的可能。

好像還是擔心自家的軍隊在戰場上表現得不夠窩囊,宋朝皇帝在給軍隊加了許多無形的負擔之後,又拴上了絆馬索。每次臨戰,都由皇帝發給類似《三國演義》上諸葛亮給趙雲的那種「錦囊妙計」,即「陣圖」,事先告訴你,什麼時候開哪一個,按圖行事。可惜,宋朝皇帝看來沒有諸葛亮的神機妙算,凡是按著陣圖打仗的,沒有不敗的,哪怕一次例外也沒有。「拗相公」王安石挖苦宋太宗趙匡義,說他曾給邊將「詔付兩卷文字」,說是兵機盡在其中,敵人來了,如果這樣,就開這卷,如那樣,就開那捲。結果如何?不問可知。王安石甚至說,人如果還有點才略,絕不會樂意在太宗手下為將,因為等待他們的只能是失敗。(《統資治通鑒長編》卷二四八)不過,失敗歸失敗,皇帝從朝堂之上御將指揮的決心卻堅決不肯動搖半分。為了使前線將帥能夠更樂意遵從陣圖的意旨,皇帝還特意規定,凡是按照陣圖打的,敗了無罪,如果不按陣圖,那麼即使勝了,也有罪過,如果萬一敗了,那麼就要殺頭掉腦袋。這樣一來,可苦了那些拖槍上陣的士兵們,邊境的黃沙年復一年地掩埋著他們無謂犧牲的屍骨,既保不了家園的安寧,也無法減輕因年年納貢而增加的百姓負擔。

宋朝中央軍叫禁軍,地方軍叫廂軍。龐大的中央軍如此不中用,弱小的地方軍就更不濟事,州縣雖然也號稱有兵,不是老弱病殘,就是由村夫臨時頂崗,弓甲不完,器械壞朽,別說抵禦外侮,就是本地的稍微大一點的毛賊,也對付不了。某知州曾感慨說:「本州禁卒,不滿千人,皆侏儒不及尋尺」(《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12),大概是武二郎去了中央做禁軍,武大郎留在地方當廂軍。《水滸傳》雖然是明人的作品,但說的確實像宋代的社會實情,像宋江等梁山好漢那樣,走州過府,想打哪兒就打哪兒,路過的州縣連個屁都不敢放的情景,其實就是宋朝地方真實發生過的事情。王倫起義,規模並不大,但所過州縣紛紛棄守,宋江「以三十六人,橫行齊魏,官軍數萬,無敢嬰其鋒者」(《宋史》卷三五一《侯蒙傳》)。更有甚者,宋仁宗慶曆三年(1044)還發生過這樣一件事情,一夥「賊盜」來到高郵,知州竟然「出金帛,具牛酒,使人迎營,且厚饋之」。結果賊盜一高興,沒有在高郵動武,離開了(《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一四五)。這種事情,無論發生在哪個朝代,都是絕對的新鮮而又荒唐,給點金帛牛酒就能打發的賊盜,也就是些胸無大志的毛賊,如果不是手裡實在沒有兵可守城(在冷兵器時代,守城畢竟是比較容易的,小毛賊又不大可能有大型的攻城器械),知州斷不會出此下策,因為朝廷知道了要怪罪的。

兵者,兇器也,可是統治者卻一天也離不開此物。手攥得不緊,兵之「刃」容易傷了自己,攥緊了又容易將之變成廢物和擺設。大概只有在不緊不松之間走鋼絲,才能得兵之利而遠兵之害。宋朝的兵制從根本上來說是失敗的,因為它雖然非常有效地遏制了兵之害,但卻使宋朝的兵成了歷史上最無用的兵。兵的存在價值,就是在於它的用,沒有用的兵,其實也就沒有必要存在了。好在宋代的經濟比較發達,兵的無用可以使「金帛牛酒」來彌補,從中央到地方,瀰漫著花錢買太平的綏靖主義空氣。而北方的少數民族政權,無論是契丹、党項還是後來的女真人,都遲遲下不了入主中原的決心,而更樂意貪圖美女玉帛的源源而來,不管是掠來的還是人家送上門的,北宋就是這樣苟延殘喘下來了。

對於每一個朝代而言,相鄰的上一個朝代的「教訓」總是最讓人難忘的,如果不是五代時期驕兵悍將的強烈刺激,宋朝的兵制斷然不可能變成這個樣子。令人感到有些滑稽的是,這樣一個把兵弄得窩窩囊囊的兵制,竟然出自宋太祖宋太宗這樣兩個赳赳武夫之手,也許,只有真正的武人才知道怎麼樣整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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