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考據 武夫與毛錐

「槍杆子裡面出政權」幾乎是中國歷代王朝興廢的鐵律。雖然古今所用之槍大不相同,但是沒有槍杆子要想改朝換代,無異痴人說夢,就是宮廷政變,也得有武力支持。秦漢以來,易代的君主禪讓的不少,但個個都是被逼無奈,因為手底下沒了槍,而接受禪讓的主兒,恰恰相反。可是,一代代馬上得天下的雄才明主們,一旦坐穩了金鑾殿,就不約而同地鋪張文治,講究禮儀,獎勵道德文章之士,過去一塊打天下的功臣們(主要是戰將武夫),難免兔死狗烹,鳥盡弓藏,似乎不及時偃武修文,裝樣子附風雅,不唯富貴難保,腦袋也有坐不穩脖子的危險。

重文輕武是傳統政治制度的常規性原則,幾乎每個朝代文官都要比武官牛氣,上朝排班,文左武右,明顯文要壓武一頭。絕大多數政事,武員沒有多少發言權。同級官銜,文官要比武官地位高得多,權力也大得多。武官給文官施禮,文官可能愛理不理的,應一下景已經是很給面子了。為了坐穩江山,皇帝壓制武夫是正理,如果不如此的話,在馬上奪來的天下就可能又被騎在馬上的人奪走。正因為如此,自秦漢以來,發展了一個龐大的文官體系,擁有對常態政治的最大發言權。

但是,任何國家形態都不可避免地存在暴力和動亂的危險,更有外敵入侵的可能(對於長期處於北方游牧民族壓力下的漢人王朝,更是如此)。因此,槍杆子是無論如何都不能輕視的。傳統政治體制對此的解決辦法是文人治軍,即軍隊的統帥部主要由文官承擔,這在尚書省作為全國行政中樞以後,就是這樣了。開始是地位較低的兵曹,宋元以後,六部形成,兵部成了最高軍事行政機構,而兵部的組成,全部都是文官。

奇怪的是,在戰亂到來的時候,按理是橫刀立馬的人揚眉吐氣了,可是有時武人卻依然受氣,為士大夫所輕。東漢末年,群雄並起,張飛、關羽這樣的「萬人敵」出盡了風頭,可士大夫卻並不把他們當回事。劉備奪了四川之後,一次張飛主動邀劉巴一起住,可劉巴一句話也不跟張飛說,張飛氣得要命,要諸葛亮評理,諸葛亮勸劉巴,說張飛雖是武人,但非常仰慕你,你怎麼能一點面子也不給呢?劉巴答道:大丈夫處世,應當交結四海英雄,為什麼要和「兵子」共語呢?劉備知道了以後,也氣得半死,可也沒把劉巴怎麼樣。(《三國志·蜀志》。《劉巴傳注》)在羅貫中筆下,張飛是何等地了得,一桿丈八蛇矛,打遍天下;一聲大吼,嚇退了曹操百萬雄兵,可是哪裡知道他受過這樣的鳥氣!

武人如此受氣,為什麼他們會甘心忍受呢?這不僅是由於文人有皇帝的撐腰,而且還因為只有讀書人才被人們認為擁有調和陰陽,駕馭天人,安邦定國的本領。這種共識一旦形成了某種氛圍,武人就不能不自感矮了一頭,不忍也得忍。其次,中國人的傳統是,打仗鬥智不鬥力,在戰爭時期,文人的計謀往往使他們成了戰爭的主角,三國爭雄時期就是如此。難怪張飛和曹操以及江東的黃須兒手下驍將們,個個都要讓手無縛雞之力的謀士們三分,對於像諸葛亮和陸遜這樣的文人,恐怕要讓的還不止三分。

然而,這種文重於武的政治傳統並非一直保持了下來,東晉時期各個北方游牧民族進入中原,極大地改變了原來那種文化含量比較高的戰爭性質,在某些場景,只要有蠻力,弓馬嫻熟,仗就能打贏。最後,隋唐的大一統,實際上也表示了北方游牧民族戰爭習慣佔了上風。

在唐朝的大多數時期,雖然文官體系勢力依然有力量,但是文人治軍的傳統卻終止了。往往是武人而不是文官出任戰爭的統帥,最後乾脆讓純粹的武將統兵戍邊和開邊,這些武將甚至不少是胡人。由於國勢的強盛和統治者的自信,這些手握重兵的邊將們,所受的約束非常之小,差不多可以對所轄的軍隊擁有絕對的統治權,戰爭的文化含量也依舊不高,大字不識,或者頂多粗通文墨的胡帥們基本上決定了邊境戰爭的走向。

安史之亂是一個轉折,它不僅僅意味著唐代帝國由盛轉衰,軍閥割據的開始,還標誌著武人主導戰爭和政治時期的到來。唐帝國的文官體系在藩鎮和宦官的兩面夾擊下,日益萎縮,到了五代時期,文官體系已經殘破不全了,根本上就是武人的點綴。文官不僅不再奢望做帝國道業的守護者,連治國與社會管理的職能,也萎縮到為武人征糧斂錢的地步。當赳赳武夫炫耀「長槍大戟」蔑視「毛錐」(即毛筆)時,文官只能無力地爭辯說,若無毛錐,錢賦安出?

武人們也擁有一些為他們出謀劃策的「謀士」,但是這些人在武人面前,不過是變形了的歌妓舞兒,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如果不小心翼翼,低眉順眼地逢迎,那麼境遇就會非常慘,甚至被「剖心決口,斷手足而斬之」。無怪乎清代著名的史學家趙翼會感慨說:「士之生於是時者,系手絆足,動觸羅網,不知何以全生也。」(趙翼:《廿二史札記》卷二十二)事實上,處於這種時代的文官們,也全沒有了以往的道義感和責任心,後來的人往往很奇怪為什麼像馮道那樣的人,伺候完一個主子再伺候一個主子,居然堂而皇之地把它寫出來,而且津津樂道。其實,這對於那個時代來說,委實是理所應當的,他們根本想都沒有想過為誰死節效忠。事實上,那個時代傳統的儒家倫理也被棄之如敝履,我們不僅看到了許多文人筆記記載了各地文廟房倒屋塌的慘狀,還看到了那時節的文人如馮道,安然跟了幾個主子,卻一點羞恥感都沒有的風習。傳統的氣節已經在武夫的專橫霸道中蕩然無存了。

趙匡胤靠著一幫騎馬掄槍的哥兒們的起鬨和擁戴做了皇帝之後,情況起了變化。此公也是純粹的武夫,民間傳他是「一根杠棒打天下」,一身的武人習氣,對文人其實並不喜歡。據說他見朱雀門匾上有「之」字,就說,為什麼不直書「朱雀門」,要這「之」幹什麼?有人答曰,這是助詞。他大笑道:「之乎者也,助得甚事。」(釋文瑩:《湘山野錄》卷中,22頁)但是他與前輩武夫不同的是,雖然依然沒有什麼文化,但頭腦卻非常明白。他非常清楚地知道,如果依然按從前的老路走下去,僅僅依靠長槍大戟支撐著他的寶座,那麼用不了多久,別人也會依樣畫葫蘆,學他的樣子黃袍加身。在他以前,這樣的事情軍人們做得實在太多了,擁誰廢誰其實並無愛憎可言,只是看誰能給他們更多的好處。經常有這樣的情況,皇帝掏空了國庫也滿足不了貪得無厭的驕兵悍將的欲壑,上前線的軍人剛剛領完賞賜,就嚷著到對方再去領一份。

為了避免重蹈覆轍,在小心翼翼地實現了杯酒釋兵權之後,用高爵金玉、良田美女收買了一千擁戴的武人,恢複傳統文治的實體性障礙消除了。接著,趙宋王朝重建了傳統意義的文官體系,由於矯枉過正的慣性,這一體系一時竟顯得過於龐大臃腫,士大夫們也在宋朝得到了最優厚的待遇。相應地,破損的儒家道德體系也得到了重建,對皇帝的忠貞再次得到了保障。也就是說,隨著科舉考試的再度火暴,各地殘破的文廟香火重盛,忠孝仁義也再次化為人們的強固價值,其實,這正是文官體系所要維繫的。

文官的地位再一次達到了一個令人眩暈的地步,文官也再次成為軍隊的統帥。據宋人筆記載,當韓琦為定州節度使時,名將狄青為總管,偶爾與韓琦有了點小過節,狄青一部下稍有過失,被韓抓住,就非要殺不可。狄青親自為之求情,韓不僅不答應,竟然當著狄青的面將之殺掉了,狄無可奈何。狄青常與人說,韓琦「功業功職,與我一般,我但少一進士及第耳」(陳登原:《國史舊聞》中華書局1962年,第二分冊,268頁)。平級官員,「但少一進士及第耳」就這樣不給面子,文官的威風可謂大矣。

金元政權,是北方游牧民族的軍事政權,他們雖然也有了幾分漢化,但卻沒有恢複漢族的文官傳統,大體上採用的是部落式的軍事化管理。跟以往一樣,這種治理形式,往往都不穩定,所以國祚不永。接下來的明清王朝,將重文輕武的政治習慣推向了極致。不僅中央的軍事行政機關由文官包辦,而且地方最高的軍事長官,實際上是由文官出身的督撫。不僅同級別的官員武官不能與文官相提並論,就是七品的知縣也比四五品的武員如參將、游擊牛氣得多。滿清原本也是尚武的游牧民族入主中原的,但不知怎麼對漢文化這一套的勁頭比漢人還大。就是在八旗子弟中,有功名(文)的也要神氣得多,進士(文)出身的滿員,往往要受到皇帝的特別垂青。從某種意義上講,科舉制的充分實行是重文輕武政治風習的催化劑,武舉雖然有,但遠不及文舉那麼有聲勢,以至於一談到科舉,人們(包括皇帝)眼裡就只有文舉。凡是正途出身(進士、大挑和舉貢)的官員,都特別地神氣,根本沒人把武官放在眼裡。康熙年間,進士出身的徐勃在做廣東順德知縣時,順德鎮總兵放高利貸,徐竟然將總兵票據當眾撕毀,而總兵卻無可奈何。總兵衙門的帥字旗杆,每年按慣例要當地老百姓交納三百金「修繕費」,也讓徐知縣給革掉了,總兵前來力爭,他就是不理。雙方鬧翻了,總兵這邊還沒等怎麼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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