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考據 門閥與清談

「清談誤國」幾乎成為歷史界的某種定論,據說「清談大師」王衍臨死前就是這樣「招供」的:「嗚呼,吾曹雖不及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虛,戮力以匡天下,猶可不至今日。」(《晉書》卷四三《王衍傳》)似乎也怨不了別個。不過,細究起來,好像事情並不是那麼簡單,中國人是個喜歡刨根究源的民族,可惜頭腦又偏偏過於簡單化和直線化。無論哪朝哪代出了毛病,總會就近找出點原因,把屎盆子往上一扣就算完事。先是女人倒霉,大老爺們丟了江山社稷,不知怎麼都怨女人的臉蛋太漂亮,把男人給迷壞了。後來又賴到士風和學風上,「五胡亂華」賴清談誤國,唐朝毀了賴朋黨太多,宋朝亡了賴理學過盛,明朝完了賴士大夫都談「心性」,清朝衰了就賴講考據的光鑽故紙堆。其實,我們這些後來學史的人不應該跟著古人瞎起鬨,在有了電腦和網際網路的今天,至少應該明白,歷史絕不會是1+1=2的一道算式。

「清談」作為一種士風,不僅僅包括「談」,而且還有「吃」(葯)和「喝」(酒),更要緊的是放浪形骸,不拘禮法。雖然算起來應該說是「魏晉風度」,可是源頭卻在東漢末年。名士仲長統有詩云:「寄愁天上,埋憂地下,放散六經,滅絕風雅。」(《後漢書》卷七九《仲長統傳》)與後來「竹林七賢」的歌詠意思差不多。鄭泉好酒,臨死前與同伴說,一定要將我埋在燒制陶器的窯旁,等到日後化為陶土,燒成酒壺,也好天天盛酒。(《丹鉛總錄》卷二五)後來阮籍聞步兵衙門有廚子善釀酒,而求為步兵校尉。劉伶一邊灌酒,一邊走,後面跟個童子扛著鐵杴說,死了就埋。誰能不說,這兩者之間不是異曲同工呢?

魏晉士風的轉移,是東漢士風太苦、太矯情的必然結果。蘇軾說,東漢光武帝喜歡名節之士,「故東漢之士多名節,知名節而不知節之以禮,遂至於苦節,苦節之士,有視死如歸者,苦節已極。故魏晉之士,變而為曠盪,尚虛浮而亡禮法」(《東坡集》卷六二)。其實,東漢之士不僅苦節,而且守禮也守得苦。父母死了,在墓道里一守就是十年。後來風流放誕的東晉名族王家之祖王祥,為了孝敬後母,「卧冰求鯉」,苦孝而獲大名,一出山就被聘為州別駕,儒家禮法,已經變成了他們藉以求名的工具,守得越苦,名聲就越大。當然,為了名聲而視死如歸的也大有人在。黨錮之禍,士大夫死節者比比皆是;黨錮之禍,張儉望門投止,多少人甘願破家而相容。當東漢末年,軍閥混戰,群雄並起之時,統治者功利主義大行其道,可是又偏偏不肯摘下儒家倫理的大帽子,所以整個空氣顯得有些彆扭。由魏及晉,司馬氏諸開國功臣十分輝煌地把彆扭變成了虛偽。按魯迅的說法,在這個過程中,有些老實的人就憤世嫉俗起來,走了極端,乾脆「曠盪」,什麼也不講究了,儒家的六經也被《老》、《庄》、《易》這「三玄」所取代。這在這些老實人原本只是個人行為,但是名士們一瀟洒起來,大家都看著好看,爭相效法,遂蔚成風氣,變成為史家詬病的那個樣子。

實際上,對於中國文化而言,魏晉士風的轉變是一件好事,用今天的話來說,堪稱是一次「思想解放」,雖然發動解放的人們開始並不自覺或者並不情願。沒有這次思想解放,中國歷史上文化的大融合、大吸納和大飛升是不可想像的。然而,所謂有一利必有一弊,在現實政治中,清談之風卻絕非益事,對制度的運行帶來了無窮的麻煩。

清談一形成氣候,就與門閥結下了不解之緣。原來的開風氣者雖然並不都是世宦大家,但是這种放盪不羈的生活方式對貴胄子弟吸引力是相當大的,大概「高幹子弟」的好奇心總是要重一些,只要是玩邪的,玩刺激的、時髦的,他們都感興趣。由於九品中正制的緣故,門閥控制了幾乎全部高官顯位,他們的生活習慣也就自然影響到了政治制度的運行。

喜好醇酒婦人,也許會誤點事,但問題不大,因為歷朝歷代,官場上從來少不了女人與酒,程度不同,也不過就是五十步一百步之別,沒什麼大不了,只要不像劉公榮那樣終日沉醉,好像酒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喜歡談玄,只要在家中的客廳里也問題不大,雖然從《老》、《庄》、《易》侃到佛經佛理,從名士談到和尚,其實也不大會耽誤治國理天下,因為這些東西與歷代統治思想並不抵觸,只有像王戎那樣,以清談之高妙與否選拔人才,阮瞻以「將無同」三字而得官,才有些不妥。 吃藥當然不是一個好習氣,不過那時為了得長生而吃的「五石散」之類的含汞製劑,由於毒性太明顯,真正吃得「至死不渝」之人未必會太多,像王述那樣,性情暴躁,跟個雞蛋較勁的(《晉書》卷七五《王述傳》「述性急為累,嘗食雞子,以筋刺之不得,更大怒,擲地,雞子圓睜不已,即下床,以屐齒踏之,又不得,嗔更甚,乃撥納口中,嚙而吐之。」)和普遍的身上多虱子,未必就是如魯迅所說的,是吃藥的結果(魯迅認為,吃藥導致皮膚脆嫩,所以士人愛穿舊衣服,不加洗滌,所以多虱)。五石散的成分主要是汞,從醫學上講,汞中毒主要損害的是腎臟,而非神經系統,或者皮膚。

對於當時的行政體系來說,最糟糕的事情其實是清談之中那種不理俗務,懶散、悠閑和一味追求雍容優雅氣度的積習。一方面是對於一切事務性工作都不屑一顧,近乎於不食人間煙火;一方面是火燒眉毛不著急。這毛病從東漢末年的名士就遺傳下來了,孔融在做青州刺史時,人家來攻城,眼看就守不住了,他老人家還在「隱几讀書,談笑自若」,總算還知道城陷要逃命。(《後漢書》卷一○○《孔融傳》)阮簡當開封縣令,一天正在下圍棋,下屬報告說來了劫匪,情況緊急,他連頭也不抬,「長嘯曰,局上有劫甚急」(《太平御覽》卷一五八《陳留風俗傳》)。魏晉名士自然不會落後於先輩,王衍口不言錢,當然不是真的對孔方兄沒有感情,主要是懶得管這些「俗事」。自王衍之後,把錢叫做「阿堵物」的比比皆是,王衍不僅給清談留下了一個手持麈尾風流倜儻的形象(手持麈尾成了清談名士的特徵),還為後世撇清高的造了一個近乎「不朽」的名詞。王衍雖然據說臨死時悔得一塌糊塗,但他的子孫們卻風流和雍容得糊塗一塌。晉室東渡之後,「王與馬共天下」,王家成了東晉第一望族,王氏子弟有名士派的就格外多。據《世說新語》載,大書法家王羲之的兒子王徽之在車騎將軍桓沖手下做騎兵參軍,他屁事也不管,一次桓沖好容易碰上了他,問他:「你在我這裡做什麼官?」他回答:「好像是馬官。」「那你管多少馬?」「我連馬都沒見過,怎麼會知道有多少。」按道理,如果桓沖沒有勇氣把他撤職,就該知趣地別問了,可是他偏還不甘心,又問:「最近馬死了多少?」這回王名士拿出了清談斗機鋒的本事,回答說:「未知生,焉知死。」

那個時候,越是這種名士派就越吃香。王徽之的老爸王羲之年輕的時候,人家郗太師來王家挑女婿了,別人都去逢迎,他卻躺在東床上吃餅,結果人家偏偏挑了他做女婿,不僅安享美女,而且還留下了千古佳話。這樣一來,最直接的結果是,東晉往後,高官顯宦都是世家子弟霸著,可是他們的大多數什麼也不幹,成天搖著麈尾在葯、酒、女人和圍棋再加上和尚之間轉。

名士派頭的另一種風格是火燒眉毛不著急。淝水之戰,前秦近百萬大軍壓境,可風流宰相謝安照樣下棋,安然自若,連軍情彙報都不聽,一門心思要殺人家「大龍」。仗最後打贏了,大家一迭連聲地誇他「談笑靜胡沙」,如果要是敗了呢,恐怕也又是一個阮簡,惹後人笑罵(其實,這仗東晉贏得很僥倖,如果不是苻堅軍隊里大批的漢人不願意打仗,在戰場上搗亂,那麼誰輸誰贏很難說)。說來說去,只能怪人家謝安命好,而孔融和阮簡命不好。

東晉時期,朝廷各機構中以中書、門下和尚書省最為關鍵,丞相之權隨著君權的消長時有變化,而三省的權力卻一直長盛不衰。三省長官一直為門閥世族所把持,別人休想染指。這幫人站著茅坑不拉屎,什麼也不幹,但是國家機器又不能停止運轉,總得有人幹事才行。起初,這些把住權要的名流們讓自己的子弟來替自己幹事,哪裡知道這幫大少爺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個個比老子懶。沒有辦法,各機構的實際權力就落到了那些上不了台盤的「卑官」、「瑣官」手裡。以掌握機要、起草詔令的中書省為例,這個機構是東晉以來為士人最看重的地方,號稱「鳳凰池」,長官中書令和中書監自然不干事,中書侍郎和中書郎也忙於搖麈尾逗機鋒,所以最後竟然是九品的中書舍人真正幹事,也真正掌握實權,而做這些卑官的都是「寒門微族」,因此,南朝「寒人掌機要」成為一個特色。有權就能生事,南朝也出現過幾個因掌機要而弄權的角色,像阮佃夫、王道隆、茹法亮等,但是在門閥世族勢力盤根錯節,而且世族掌權當政成為一種社會風氣的情況下,幾個「寒人」出身的權臣畢竟難以改變世族統治的局面,雖然史書上說他們如何如何地威風,但比起在他們之前和之後的宦官來,依然是小巫見大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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