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考據 「九品中正」與唯成分論

提起「九品中正」,我們的歷史教科書總是要口誅筆伐,說它導致了「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弄得貧寒的讀書人沒有官做,太不公平。當然,作為一種選官制度,「九品中正」面對這種指責確也無從逃避,在它存在的幾百年里,它的的確確不是在選拔人才,而是在核定門第。很有點像我們後來的「文革」時期,叫嚷「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渾蛋」的唯成分論。

「九品中正」又稱「九品官人法」,是曹丕剛剛繼承父業,還沒有來得及逼漢獻帝「禪讓」的時候,新「王」上任三把火,採用吏部尚書陳群的建議而制定的。「中正」是一種特殊的官,每個郡設小中正,州設大中正。做中正必須滿足兩個條件,一是該郡人士,二是現任京官,所以,中正其實是兼職,每三年才行使一次職務,具體事務由其屬員「訪問」承擔。中正的職責就是為本地的士人,也就是讀書人評定品級,也好備吏部選拔。

一般來講,中正要向上面提供本地士人的三種材料:一是「家世」,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你的出身,上三代都是幹什麼的,再加上你的社會關係,叔伯舅舅,七姑八姨,再加老丈外帶舅子;二是「狀」,就是對你的行為、道德和才能的綜合評語;三是根據「狀」,再參考「家世」而評出的「品」,一共有九品,即九個等級。三年評一次。九品的排列,據說是受了班固評定古代人物的影響,班固曾經將古代人物定為九等: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

按陳群的原意,「品」的評定,主要依據是「狀」,即重在表現。但由於「家世」是死材料,硬指標,而「狀」則是可大可小的軟條件,在大家勢族的影響下,評來評去,尺度倒了過來,「狀」反倒成為可有可無的了,重在表現就這樣變成了唯成分論。其實就是勢族高門不加於涉,按這種評法,或早或晚,終歸是要變成唯成分論的。就是今天的各種評比,從評先進到評職稱,只要有能量化的指標,最終都按量化來評,別個就成了擺設。九品中正制實行到最後,尚書省的吏部乾脆按各家族譜牒給官,只要上了名家的家譜,就不愁沒有高官做,自然,吏部諸曹也必須精通譜牒。因為「上有政策,下有對策」,貧寒之士也有不得已造假的,反正那時候既沒有戶口登記,也沒有相片,姓王姓謝的又不是那麼兩家,只要是同姓,長點心眼就可以偽造譜牒混進高幹子弟隊伍。不過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整個魏晉南北朝時期,譜牒之學大盛,造假之風甚盛,辨偽的功夫也大,官方打假比私家還積極,精通譜牒學的古代「王海」也出了幾個,所以造假沒成什麼氣候,做官還得憑家世。

具體的九品評定雖然落實在紙上是九品,但社會上只將之分為上品和下品,凡四品以下,一概被視為下品,不會有人理睬了。按當時的習慣,一品是要給皇族的,別的人,任你有多高貴的門第,也休想躋身其列。但是,皇族做官掌權一直是讓皇帝不愉快的事,所以,一品就自然變成了好看而無用的高帽子。真正值錢的是二品,二品才是名副其實的上品,人稱「灼然二品」,或者簡稱「灼然」,大家趨之若鶩。到了後來,稍有點來頭的,就要爭二品,連三品都不屑了。

一種選拔人才的制度最後竟變成了給紈絝子弟排門檻高低,無論從哪兒說都是無效而且有害的。除了滿足那些世家子的虛榮心之外,對社會對政治是有百弊而無一利。不過,當初曹丕和陳群的原意可並不是這樣。西晉的名臣衛璀說:「魏因喪亂之後,人士流移,考詳無地,故立此法,粗具一時選用。其始鄉邑清議,不拘爵位,褒貶所加,足以勸勵,猶有鄉論餘風。其後遂計資定品,唯以居位為重。」(《晉書》卷三六《衛璀傳》)這段話道出了一個為人所忽視的要點,就是「九品中正」制的推行,實際上與從東漢一直傳下來的「鄉里清議」有關。在實行「九品中正」以前的相當一段的歷史區間里,無論是自下而上的察舉,還是自上而下的徵辟,都不能不考慮鄉里讀書人的那種專門的評價人物的輿論,那種說三道四的「月旦評」,說好能揚你上天,說歹可按你入地。據說大名鼎鼎的《三國志》的作者陳壽,年輕時趕上老爹死的時候身染重病,帶著熱孝讓婢女伺候他吃藥,不巧被人瞧見,就傳他守孝的時候還給婢女怎麼怎麼樣了。結果一連好多年,他就是沒舉上孝廉,自然也就做不上官了。(趙翼:《廿二史札記》卷八)不過,這種「鄉里清議」也有好的一面,就是它比較重視你的行為,而非家世,而且還多少有那麼點「輿論監督」的味道,雖然婆婆媽媽,但絕對直言不諱,管你是誰,該說就說,一點情面也不講。

顯然,曹家父子對這種「鄉里清議」並不喜歡,這倒不是喬玄說了曹操「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而是因為「月旦評」之類,有太強的唯道德主義傾向和分散主義的實際效應。對於面臨群雄並起的曹操,獲得鄉里好評的「八俊」、「八及」之類的道德家毫無用處,想要在亂世中掃平群雄,只能打起「唯才是舉」的旗幟,才能聚攏一群可用之才。顯然,這種旗幟明顯蔑視「鄉里清議」的尺度,對清議造成了很大的衝擊。而九品中正制的確立,則是將原來的鄉里評議,變成了官方評議,或者中央評議。也就是說,對士人的評議只有代表官方的中正和屬員訪問才能作出,或者說只有他們說了才算數,而這些中正官又必須是由現任的京官兼任,這樣就把選官的第一級選拔之權收回到了中央。

從形式上看,九品中正制也還是由「評」而選人,與鄉里清議沒有什麼本質的不同,只是將「私營」變成了「官營」而已。在這個制度實行之初,也確實有「鄉議餘風」。王嘉在做京畿馮翊郡的中正時,認為門第不低的吉茂「德優能少」,結果給定為下品。(《三國志》卷二三《魏書·常林傳》注引《魏略·吉茂傳》)劉毅為青州大中正,「銓正人流,清濁區別,其所彈貶,自親貴者始」(《晉書》卷四五《劉毅傳》)。然而這也僅僅是「餘風」而已,在傳統社會裡,凡是官辦的事情,時間一長就難免要變成官樣文章。想左右鄉里評議無論怎麼講都不好操作,但是,操縱官方評議就容易得多,只要把中正換成合自己口味的人就行了。既然好操縱,那麼就擋不住這種評議向權貴們想要的方向滑動。

問題的關鍵是,早在東漢年間,官僚制經過二百多年的發展,已經出現了很強的世襲化門閥化的跡象。漢代的選舉制度,主要是辟除制度,一般的讀書人通過辟除的渠道就可以直接進入官僚的金字塔,雖然身為屬吏位置在這個塔的底層,但上升的可能性依然不小。兩漢時代,曹掾出身的公卿與二千石並不在少數,所以,這無疑是一個十分具有誘惑力的上升渠道。關鍵的是,這種任官方式,使得受惠者與施惠者之間的關係過於明晰,屬吏所有的一切,都來源於上官的選拔。另一方面,在國家政治經學氛圍日見其濃的情況下,沒有一點儒學的基礎幾乎不太可能人公卿和二千石的法眼,而這些有力選拔人的大人物,同時很可能也是具有相當名望的儒者,至少也是略通一二的讀書人,所以,被選拔的人與選拔者往往又有了一層師生關係。事實上,有力者往往有意選擇那些有德望和才學的人做自己的屬吏,而幾乎所有的屬吏都自認為是選主的門生。在那個時候,距先秦不遠,士大夫正在形成之中,讀書人的身上還存在著很濃重的昔日士的積習,他們效忠的指向,首先是選拔了自己的恩主,自己的老師,其次才是那高高在上的皇帝。對他們來說,自己的主公是那給了自己官做的人。施惠和受惠之間的恩義,再加上師生關係的強化,使得恩主與屬吏之間,老師與學生之間,形成了堪稱當時最牢固的關係,這種關係遠遠超過了臣子與皇帝之間的聯繫。甚至在皇帝與恩主之間出現衝突時,門生寧願得罪和背叛朝廷,也不肯拋棄昔日的恩主。

然而,問題遠遠不止於此。王朝在延續,官僚也在升遷沉浮,當門生有了出息以後,自然像他們的恩主一樣,獲得了辟除的權力。這個時候,為了報恩,他們往往更樂意助昔日恩主的子孫一臂之力。對他們來說,這樣做既不費多少力氣,也不違反原則。結果是越是官做得大的人,其門生故吏就越多,門生故吏越多,有出息的幾率就越高,而他們的子孫受到特殊關照的可能性就越大,不僅可以被輕易地領進門,而且升遷也比一般的人容易得多,而這些官宦子弟升到公卿和二千石後,靠手中的辟除主權,再接著加強這種施恩報恩的關係。如此循環往複,兩漢四百多年,一大批准世襲的門閥自然而然地就誕生了,像東漢袁氏家族和楊氏家族,累世公卿者並不少見。另外,由於辟除制度規定只能選當地人擔任屬吏,擔任屬吏的必須有文化,一般都出在有點頭臉的家族,某些家族出本郡曹掾出得多,即使不能進一步升上去,很自然地對本族勢力的壯大和家族後代出仕有幫助。這種情況在邊疆與少數民族雜居的地區就更嚴重,如此一來,稱雄一方的地方豪強就出現了,形成了更為普遍的土貴族和門閥,即我們歷史書上講的地方世族。正因為在魏晉時已經有了如此強大的世族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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