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考據 兩千年後看董仲舒求雨

兩漢之際,有名的儒生特別多,最有名的莫過於董仲舒。正是他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策,才使得儒家學說正式登上廟堂,成為歷代的統治哲學。這件事情被我們的教科書渲染得相當厲害,以至於一提到董仲舒,人們就會想到儒術的獨尊。過去我曾想當然地認為,由於此劃時代的一策,董仲舒肯定備受漢武帝的寵愛,理所應當是當時最為走紅的儒者。然而,事實並不是如此。

董仲舒一生做了很多事情。首先,作為儒生他是當時治《春秋》最有造詣的一位,無人能出其右。據說他的學說傳給了公羊,應該是「公羊學」的鼻祖,實際上等於是今文經學的鼻祖。其次,他還寫了著名的《春秋繁露》,提倡天人合一,認為天降的災異應該是上天對統治者的警示。而董仲舒的最為奇異之舉是「春秋折獄」,即以《春秋》作為法典來斷案。至於建策獨尊儒術,本是時代順理成章之事,自劉邦用叔孫通制朝儀時,基本上已經奠定了基礎,天下既然不能以馬上治之,那麼利用儒家學說做招牌是最自然不過的事情了。董仲舒自己也知道他不過是那隻該打鳴時打了鳴的公雞,所以也沒有將太陽的升起看成是自己的功勞,對此並不津津樂道。太史公司馬遷修史,甚至都沒有提這事。在當時,雖然董仲舒也做過朝廷的博士,不過是個官學的教書匠而已,秩比六百石,比我們常說的七品芝麻官的縣令還低。後來雖然做過短時期的郡國之相,但很快就回家教書去了。跟公認學問比他差但卻封侯拜相的公孫弘比,簡直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不僅沒有獲得皇帝寵愛,反而因言災異言得過了頭,惹得皇帝不高興,將他下了獄,差點把老命丟了。

凡治《公羊》者多有「非常異議可怪之論」,而作為鼻祖,董仲舒則不止常有「非常異議可怪之論」,而且還有「非常異議可怪之舉」,「春秋折獄」算是一件,另一樁則比「春秋折獄」還要「非常」。在漢代,人們公認大臣尤其是宰相是要主管燮和陰陽的。據說丙吉為相,碰見長安城裡有人打架鬥毆殺傷人命他不管,而看見老牛犯喘卻急得要命,說是殺人傷命自有廷尉去管,而牛在不當喘的時候喘,就意味著陰陽不協,這才是他該管的事。但史書上沒有講他最後是怎麼管的,老天畢竟不是病人,開開藥方,下通針砭,該補的補,該瀉的瀉,陰陽就諧調了。就是說,大臣主燮和陰陽的操作方案始終沒有人亮出來過,大概也沒有人敢亮出來。然而董仲舒畢竟是董仲舒,他在任江都相的時候,還真的操練起燮和陰陽的事來,雖然一介侯國的相,秩不過二千石,談不上是大臣,與主宰一國朝政的宰相不可同日而語。但在董仲舒眼裡,也許只要是相,他就當大臣來做。當然,也有這種可能,是該處鄉間的百姓來央他為他們求雨求晴。至於他是不是心甘情願地被煩,我查不到相關的史料,實在說不清,不過從他那認真勁上看,說他是主動請纓倒有七分的可能。

董仲舒到底是怎樣操作的呢?司馬遷曾經提過一筆,真是有些怪,太史公沒有記錄他「獨尊儒術」的建言,卻對他的這種壯舉蠻感興趣。《史記》上說董仲舒在任江都相時,「以《春秋》災異之變,推陰陽所以錯行。故求雨閉諸陽,縱諸陰,其止雨反是」。而具體的縱陰閉陽的方法是這樣的,豁免女子為祝者一月租,令諸巫母無論大小齊聚郭門,找個寬敞的市場,將男人統統趕走,江都王親臨市場,設小壇,以脯酒祭。同時,還要讓妻子看望自己的丈夫,也就是說讓各處的公衙里充斥了女人。(《續漢書》)這樣一來,到處都是女人和女巫,的確陰盛陽衰,就有了縱陰閉陽的效果,雨自然就該下了。因為天旱的時候總是晴空烈日,在古人眼裡,日屬陽,月才屬陰,晴屬陽,陰雨不用問都是屬陰,所以天旱自然是陽太盛,而古人又認為女人屬陰,男人屬陽,那麼女人和女巫就是補陰的藥劑,將男人藏起來,把女人顯露出來,就等於將葯吃進去。這樣的調和陰陽,說白了就是弄巫術,董仲舒就等於是諸位巫師的總導演。《太平御覽》上殘留的董仲舒草擬的求雨文,有「秋以桐魚九枚」一句,似乎是想用「魚」來引雨,連順勢巫術所用的道具都備齊了。這樣做是不是真的燮和了陰陽,呼風喚雨,去雲散霧?雖然據司馬遷說,還是蠻有效的,但我看未必,否則,他在江都相的位置上還能待得更長一點,至少會享有活神仙聲譽,被四方爭著搶著請去求雨,然而並沒有聽說他享受過這個待遇。

在董仲舒那個時候,中國人還沒有走出巫術的時代。作為原系楚人的漢家皇帝,更是受到楚地好巫傳統的影響,這種影響實際到了漢武帝那裡依然存在,大量的方士們在這位所謂雄才大略之主的宮殿里,絕對比儒家弟子要吃得開,而那個時候做神弄鬼的方士其實跟「諸巫母」也沒什麼區別。當然,沒有人會否定董仲舒是位儒者,司馬遷說他「進退容止,非禮不行」,可是他的學說,卻在儒家的旗幟下摻了太多的雜貨,至少陰陽五行的東西塞了不少,這種「儒術」從本質講是很合喜歡方士的漢武帝的胃口的,至於他的政治操作,更是徑直變成了儒生的巫舞。這樣的做法,實際上更可能出於一種現實的不得已,就像後來的格義佛學和變文佛講一樣,只有如此委屈自己迎合俗流才能打開銷路。

依閻步克的研究,那個時候,儒生和文吏還沒有合一,那麼也就意味著,儒生們對於怎樣將手中的學問「貨與帝王家」並不是都清楚,像叔孫通制朝儀這種機會,不可能有很多。《六經》畢竟不是兵法,不能用來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也不是韓非子《五蠹》那樣的權術教科書,學了以後可以玩弄群臣。儒家憑什麼跟黃老與法家爭勝?儘管宣布了「獨尊儒術」國家政策,這個難題依然是擺在每個入仕和希望入仕的儒生面前嚴峻的考驗。現在看來,董仲舒和叔孫通一樣,屬於那些解決這些難題的開山者,他經世致用的操作路徑有三個:一是以春秋折獄,一是借災異警示當局,一是憑巫術燮和陰陽。這三者一則涉足了傳統儒家所不樂意涉足的刑罰領域,一則越過了「不語怪力亂神」的儒家雷池,至少是對孔子時代儒家傳統的一種背反。但是,經過焚書坑儒的慘痛教訓,儒生們實際上已經意識到,如果不能做到將高頭講章與現實的政治操作的結合,那麼他們可能永遠只能像孟子那樣,做一群高尚的政治反對派,而大一統的王朝實際上已經沒了對反對派容忍的雅量。

當然,董仲舒經世致用的嘗試的確太過於功利,過於直接,也過於幼稚,甚至有點像是胡鬧。但是沿著他的道路,儒生們卻一步一步地走進了朝堂,從此再也沒有被趕出來過。後世的儒生雖然不再將《春秋》當做法典,但「春秋折獄」的倫理至上的精神卻傳了下來,成為兼有儒生和文吏雙重身份的官僚們司法實踐的基本依據之一。後世的儒生也不再像董仲舒那樣頻繁地嘮叨災異,但言災異對於統治者的警示卻成為一種政治傳統留了下來。在丟開了巫覡這種敲門磚之後,燮和陰陽之舉作為一種協調農時和政事關係原則保留了下來,甚至連求雨的儀式都流傳至今,只不過官方的少了點巫氣,而民間的依然像跳神而已。從某種意義上說,孔子的時代儒家可以祖述周公,不語怪力亂神,維護學說的純潔性,而他的後輩在實現了「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後,卻不能不在羊頭的招牌下面,悄悄販一點亂七八糟的貨色。後世王朝政治「外儒內法」,已經成為不爭的事實,其實不惟法家,甚至道家、墨家和陰陽家的家底都被從政的儒生們換了包裝獻給了歷代君王。不語怪力亂神的精神,只保留在個別純儒(或曰腐儒)的思想里,不僅如此,連佔卜扶箕、風水地輿連同退隱於鄉間的巫風,也都被鄭重地留在了儒者的家裡,因此在大多數儒生的思想上都為鬼神預留了後門。

也許人們想像不到,綿延兩千多年的天下一尊的儒家政治,其始點竟然是一介老儒領著「諸巫母」在祭壇上的呼風喚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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