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考據 關於辮子與革命的零碎故事

關於中國男人在清朝的時候留辮子,這點歷史常識眼下已經普及得連三歲孩子都知道了,不僅知道,而且還在家長的共謀下嘗試「復辟」,留上小辮或者安上條帶瓜皮帽的假辮子什麼的。不過,這些孩子和大人也許根本想不到,圍繞這看起來微不足道的毛髮,中國人曾經受過何等的折騰。滿清入關的時候,非要遵循聖人之教「膚髮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的漢人,跟他們一樣剃掉頭頂的大部分頭髮,留條小辮。結果是不少人為了腦袋頂上頭髮和腦後的小辮丟了自己的腦袋。後來,隨著漢人暗中的「修正」,人們腦袋頂上的頭髮越留越多,剃髮幾乎只有象徵的意義了,於是人們對腦袋後面的辮子越發在乎,皇帝老兒盯緊人們腦後的辮子,那是因為由於剃得太少,辮子已經成為是否效忠大清朝的唯一標誌,一般老百姓也不願意讓辮子沒了,最怕的自然是官府當自己要造反。

然而,在大家都看順眼了腦後的辮子以後,大清朝也漸漸地走到了自家的盡頭。先是從廣西殺出一夥號稱信上帝的「長毛」,攪了大半個中國,雖然只是將辮子散開,可已經鬧得人心惶惶。更糟的是,在洋人一撥一撥進來,中國人也漸漸地走出國門之後,總是占著上風的洋人似乎忘記了他們的祖先也曾經有人留過小辮子,一個勁地拿中國人腦後那勞什子開心,居然說那是「pig tail」(豬尾巴),還以此為由,硬派有五千年文明史的中國人為野蠻人和「土人」。租界的洋巡捕和紅頭阿三,抓起中國人來,總是揪起辮子一帶一串。對那些得風氣之先的先進中國人來說,外國人的嘲罵和這種感官刺激引起的精神折磨真是讓人受不了。於是,溫和的(注意是留學生)把辮子盤起,像魯迅描繪的那樣,在頭頂聳起一座富士山,而性子火暴的,則乾脆剪了辮子。最凶的不僅自家剪,而且想法逼著人家也剪,後來鼎鼎大名的陳獨秀、鄒容和張繼三位,在日本留學時,居然找到一個桃色的茬,一個抱腰,一個按頭,一個揮剪,將清朝留學監督姚某人的辮子都給鉸了。

剪辮則意味著造反,但進入20世紀的清朝早就讓洋人給折騰得2/3死狀,任憑秀女如雲,連續三個皇帝居然都養不出半個子息,自然沒有那精氣神去尋沒辮子的人的晦氣,只要回國的留學生裝上一條假辮子,官府一般都假裝不知道。留學生們也得寸進尺,後來索性連假辮子也不裝了,光著腦袋亂晃。漸漸地,連沒出國的學堂學生也跟著起鬨,一個接一個地將辮子送了假髮店換酒錢,而屬於朝廷命官的學堂監督則什麼辦法也沒有,到了辛亥革命前夕,學堂里對剪辮學生最嚴厲的處罰就是剪辮的那個學期扣點分數。

可是,不論知識界跟辮子怎麼過不去,鄉下的農民卻對自家那根辮子情有獨鍾,不管革命黨人說破大天,硬是不肯動一絲半毫,儘管他們對清朝早沒了興趣,也巴不得它早點完蛋。然而,突然之間,革命不知怎麼就來了,幾乎是一夜之間,大半個中國都插上了白旗,滿以為打白旗戴白袖標的革命黨是為崇禎戴孝反清復明,沒想到他們剛剛坐進了衙門,就開始剪辮子,比當年滿清入關時張羅留辮子還要急切。革命軍警加上青年學生,荷槍實彈,全副武裝外加一把剪刀,上街巡行,設卡堵截,不問青紅皂白,只要見著腦後拖辮子的人,就拉著辮子拖將過來。客氣一點的還宣傳一下剪辮的「偉大意義」,然後再動剪刀,不客氣的乾脆揪過來就是咔嚓一剪。害得路人紛紛然若驚弓之鳥,能不上街就盡量不出門,買東西只好讓女人代勞,實在不行則盤起辮子,扣上帽子,甚至翻出明朝時候的方巾裹在頭上,有的地方居然發明了尖頂高帽,為的就是能將辮子嚴嚴實實地蓋住。據說這種尖頂帽一時非常流行,連衣不蔽體的窮人都要設法買一頂,那情景,如果讓今人見了,肯定會以為是湖南農民運動和「文化大革命」提前到來了,滿街走的都是戴高帽子遊街的革命對象。進城的農民遭際更慘,一串一串地被抓住剪了辮子,害得他們一時間連趕集都不敢去了,實在不行也派女人出馬。剪辮的場景當時曾被人用照相機記錄了下來。從照片上,我們可以看到一位衣衫襤褸的男人正在被一位軍警拽住了辮子,剪刀剛剛揮起,軍警的得意和那漢子悲苦無奈之狀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老百姓難受歸難受,革命黨辮子該剪照樣剪。在革命黨人看來,有沒有辮子,並不是個人的習好,而是是否依然忠於滿清的問題,極而言之,腦袋後面拖著的辮子,就是個奴隸根,所以,非加大揮剪的力度不可。有的地方,比如寧波,坐進衙門裡的革命黨人已經不滿足於上街掄剪刀,居然堂而皇之地規定,凡是不肯剪辮的人一律剝奪「公權」,某些抗拒剪辮的紳士還真的被送進了監獄,結果可想而知,辮子沒保住,蹲了班房,還被罰了巨款。

那時候,剪刀在手的人們幾乎個個都理直氣壯,無論是抓住辮子一聲咔嚓,還是抓人進局子,都顯得乾淨利落,痛快淋漓,真理與強權似乎都在他們這一邊。剪辮就是排滿,就是革命。雖然大家腦袋裡想得更多的只是光復漢族,但剪辮子以後卻無論如何扮不成「漢宮威儀」,剪辮實際是效法西俗——老百姓看得很清楚,無非是叫人做「假洋鬼子」。從某種意義上,剪辮與建立中華民國一樣,都屬於學習西方的具體行動,因而在當時那個特定的情景下,尤其顯得氣粗膽壯。然而,氣壯如牛的革命黨人偶爾也有吃癟的時候,當剪刀伸到為洋人做事的中國僕人的腦袋上的時候,經沒了辮子的下人的一哭一叫,洋主子出頭,諳熟西方民主政治的若輩拿出自由與權利的大道理侃侃而談,大概沒想到學洋鬼子的事,卻在真洋鬼子面前碰了壁,革命黨人一時間居然無話可說,態度好的還可能賠情道歉,保證下不為例。只是那個時候在中國的洋人畢竟還太少,洋人的僕人撞到革命黨人剪刀上的就更稀罕,所以剪辮子在整個革命期間都在浩浩蕩蕩而理直氣壯地進行。

其實,老百姓不願意剪辮子,並不像革命黨人理解的那樣,是心裡依然甘願做滿人的奴隸。留辮子很大程度上只是因為他們習慣,凡是跟自家生活尤其是身體有關的事情,只要是習慣了,老百姓尤其是農民就不樂意改,不僅僅是頭髮,其他如穿戴也如此。不按照老習慣走,就渾身不自在,總覺得有些不安,剃髮留辮已經實行了兩百多年,老百姓早就將之視為理所當然的習慣,自然不肯輕易更改,沒了辮子,連老婆看了都不順眼,覺得丑得不得了。平民百姓沒有學過美學,在他們眼裡,順眼的就美,不順眼則丑。辛亥前,如魯迅小說《阿Q正傳》中假洋鬼子的老婆見夫君沒了辮子而尋死覓活的並不少見,筆者就看見過若干筆記里記載過因丈夫剪辮而鬧著自殺或者離婚的。不過,老百姓對辮子的擔心的背後,還有一層更深刻原因,就是對於有關毛髮巫術的恐懼。整個清朝幾乎都在流行著剪辮子的故事,關於偷剪辮子的謠傳,不是這兒傳傳,就是那兒吹吹,時常造成大面積的恐慌。美國學者孔飛力就曾經就乾隆年間的一次有關剪辮的事件,侃出了一本著作,將國內學界唬得一愣愣的。人們對丟辮子擔心,最主要還是巫術方面的。經人類學家證實,這種心理許多民族都有過:人體的毛髮和指甲等東西只要被巫師做了法,相應的人就會遭到禍殃,甚至在某些工程中使用了這些毛髮之類的東西,也可以導致相應的人生病或者死亡。顯然,辛亥時老百姓對於剪辮的不情願也有這種巫術的恐慌在作怪。馮玉祥將軍回憶說,辛亥後他手下那些來自農村的士兵被剪了辮哭哭啼啼的且不說,而且十分鄭重地將被剪下來的辮子包好藏起來,那情形有點像太監閹割後,將割下來的命根子包好收起。其實,那些被當街強按頭剪了辮子的人,如果沒有被嚇昏了頭,大多也是要將剪下來的辮子討回去的,我在歷史記載中,已經發現了這一點。

出來吃糧當兵的人,為了一碗當時看起來還算不壞的兵飯,不得不服從軍令而剪辮,不情願也沒有辦法,哭鬧一陣也就罷了,而對於革命黨並沒有賞飯的老百姓來說,無端強按頭掄剪刀,可就更難以接受了。事實上,革命黨人的剪辮政策還在革命進行當中就惹出了麻煩。據史料記載,蘇州宣布獨立後,一位新軍的排長帶兵在街頭強迫剪辮,結果遭市民群毆,警察在排解時顯然有所偏袒,於是第二天又來了更多的新軍將警察局搗毀。至於安徽首府安慶發生的亂子就更大,擁護前清巡撫朱家寶的人利用革命黨人強迫剪辮惹起的民憤,煽動市民鬧事,一呼百應,成群的市民擁上街頭,看見穿西裝無辮的人就是一通拳腳,以反對剪辮為名,壓迫革命黨人的都督王天培走人,結果還真的將王給擠走了,最後不得不由另一個革命黨人李烈鈞從江西帶兵入皖才將局面挽回。

實際上,這些事件是一個信號,一種警示,它們預示著革命黨人在與民眾的關係上已經有些麻煩了,只是自我感覺不錯的革命黨人並沒有覺察。自然,對老百姓來說,最大的問題是吃飯,他們對清朝的嫌惡很大程度上是由於吃飯問題已經出現了麻煩。當清朝政府垮台的時候,一些農民曾經想當然地認為,皇帝沒有了,租米也可以不交了,有些人還無師自通地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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