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類國粹 男人的「不纏足運動」

戊戌變法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近代化的政治變革。當時,甲午慘敗後的中國,山河破碎,國將不國。初登政治舞台的維新派志士,需要做的事情很多,從思想啟蒙到制度變革,從強兵富國到科舉改革,大事要事急迫得擠破門,但是,你也許想不到,在那個火燒眉毛的當口,維新人士所熱中的要務,除了政治變法之外居然是婦女的「不纏足」。

「不纏足運動」是維新運動期間唯一火暴的社會改良運動。在運動期間,全國一共湧現了近百個各種名目的學會,無論哪一個都不及「不纏足會」那樣紅火且持久。康有為初出茅廬第一件「維新事業」就是組織「不纏足會」,雖說是拾洋教士的牙慧,也沒什麼人響應,但他對女人腳的重視可見一斑。梁啟超主持《時務報》筆政,沒斷了為「不纏足運動」鼓與呼。在《時務報》聳動天下洛陽紙貴的時候,金貴的版面上常有「不纏足」的話題。開明的士大夫,從封疆大吏(張之洞)到秀才童生,一時似乎都把「不纏足」當成了非辦不可的要務。有些童生甚至連自家的考具上也貼上了「不纏足會」字樣,考試都不忘為女人放足。

這些發起和參與「不纏足運動」的健將,都是不折不扣的男人,而且是當時中國站在前列的男人。不言而喻,這樣的「婦女解放運動」勢必充斥著男性話語。在這些大男人眼裡,放足無非是為了「宜家」、「善種」。問題是,在那個百事待興、手忙腳亂的時候,一群以拯救天下為己任的大男人,為什麼偏偏對女人的腳這麼感興趣?

顯然,眾維新好漢當時的「理由」是不足為據的,什麼放足可使「執業之人」增加一倍,從而「土產物宜亦增一倍,各處稅務亦增一倍」(《湘報》第53號),什麼不纏足以後「上紆國難,美人戰亦援桴而來」(《湘報》第66號),當時有沒有人信我們不得而知,至少現在信的人不會太多。中國下層勞動階層的婦女,雖然絕大多數都被纏成了小腳,但似乎從來就沒有閑著過,忙裡忙外,甚至比男人幹得還要多。近代紡織業,中外資本家所僱用女工,基本上依然是裹著一雙小腳的中國婦女。娘子軍的說法雖然自古就有,花木蘭的形象盡人皆知,但是我們知道,自古以來,仗畢竟還是男人打的,再有多少國難,也輪不上女人「援桴而來」。

纏足的惡習實源於中國男人某種畸態的性心理。最早的纏足據說是出於南唐李後主,「李後主宮嬪窅娘,纖麗善舞,以帛裹足,令纖小屈上如新月狀,由是人皆效之」(宋·張邦基《墨庄漫錄》)。後經理學浸潤,遂成風尚。進入近代以來,中國人蓄辮和纏足兩大特徵受到了西方人最無情的嘲笑。當年,西方人搞所謂中國展覽,總是忘不了將小腳和繡鞋擺在顯著的位置,影響之深遠可怕至極,直到今天,還會有美國人問中國來的學生,你們那裡的女孩子還裹腳嗎?蓄辮有關清朝「國體」,想動太難,而纏足卻可以「革」掉的。有著五千年文明的中國人,最受不了的就是西方人視之為不開化的「土人」,羞於「野蠻貽誚於鄰國」(康有為語)。可是,遍地的小腳卻成了這種「西方說法」的一個活生生的證據,令國人慾辯還休。畢竟,像辜鴻銘那樣強誇小腳的厚臉皮還不多見。

恰是急於抹掉這種恥辱印記的強烈衝動,才使得作為中國近代化運動之一的戊戌維新,被抹上了一筆「婦女解放」的重重油彩,儘管裡面只是男人在張羅解放女人的腳,而被解放的女人對此並不熱心。運動中人把「不纏足」上升到「保種」的高度,其實只是運動展開後的一種誇張性思索的結果。當然,作為運動的副產品,傳統士大夫嗜痂成癖的「品蓮(欣賞小腳)」性意識也受到了衝擊,不僅維新人士視之為「輕薄猥賤之事」(梁啟超語),就是開明一點的士人,也再難以以此為榮。在羞慚纏足習俗的現象同時,對造成這種現象的心理也感到了羞慚。畢竟中國男人也是人,不僅歷史上不斷有人對此惡俗表示不滿,對女子的境遇感到同情,就是那些有「蓮」癖的人,其實也知道纏足的過程相當殘忍和不人道。自西方基督教大規模登陸以來,中國人尤其是士人對洋教在中國的行為做了地毯式轟炸的抨擊,但就目前能看到的幾千份揭帖來看,竟然沒有發現反擊教會提倡不纏足的,好像大家有意約好避開這個話題似的。這種緘默說明纏足這個瘡疤一旦揭開,中國男人實際上很難正視裡面的不人道,連回擊的勇氣都沒有。從這個意義上說,作為大張旗鼓向西方學習的戊戌維新,提倡不纏足,第一次大規模公開地用西方的價值尺度(包括審美尺度)移風易俗,的確開啟了波及社會生活層面的啟蒙,所以說,戊戌變法不僅有西學東漸而且也有西俗東漸的內涵。顯然,從後來的歷史進程看,西俗東漸的推力更大,勢頭更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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