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類國粹 梁啟超和胡適的「醫療事件」

人們對某一事務或者某個人群的判斷,往往受自身經驗的影響。上某個機關辦事,受到冷遇,從此對這類機關都沒好印象,被某個地方的人坑了,也會導致對這個地方的所有人,都失去了信任。生病找了中醫,治好了就一輩子篤信,如果攤上是西醫,治好了,也一輩子篤信,甚至愛屋及烏。前些年研究晚清教案的時候,發現很多人人基督教,往往是碰巧生病被傳教士醫生治好的緣故,入教時對基督教一無所知,入教之後也不甚了了,但對教會的虔誠,卻至死不渝。不過,有兩個大大有名的人,卻不是這樣,一個是梁啟超,一個是胡適。

很多人都知道梁啟超20世紀20年代末死於協和醫院一次失敗的手術。當時梁啟超身患腎疾,主刀醫生卻誤把梁啟超健康的腎割掉,結果導致不治。這個醫療事故,在梁啟超的堅持下,其家人一直諱莫如深,直到很久以後,才被披露出來。在此之前,胡適先生也生過一場不小的病,巧得很,也是腎炎,在西醫束手無策的情況下,找到當時上海的著名中醫陸仲安,幾副葯下去,居然治好了。奇怪的是,胡適先生對此也諱莫如深,雖然在開始的時候寫了文章,簡單提到過,然後就開始含糊其辭,始終不肯痛快承認此事,那篇文章也不收進《胡適文存》,到了晚年,甚至抓住有關報道中的枝節錯誤,矢口否認。害得胡適先生最忠實的門徒羅爾綱先生,大惑不解,不明白一直痛恨說假話的先生,為什麼自己要說假話。(參見羅爾綱《師門五年記·胡適瑣記》)一個被西醫治壞了不肯聲張,一個被中醫治好了,也不肯聲張,療效雖殊,但用心卻一,都是為了給西醫留面子,生怕敗壞了西醫的名聲。一個不惜以身相殉,一個不怕背上負義之名,就西醫而言,委實令人感動。無論後人對此有何評價,二人此舉,畢竟標誌著他們是有信念之人,不會因為一時的個人遭際,就放棄或者懷疑自己的信念。

不用說,他們的信念是科學主義。儘管二位基本上沒有受過多少科學的教育和訓練,研究的對象,也不過是中國自家老店裡的舊貨色,梁啟超只是自己看了幾本粗淺的科學啟蒙書籍,胡適到美國留學,開始學農學,被一個蘋果難倒,隨即轉成哲學了,但他們對科學的信念,卻堅定得令人咋舌。從某種意義上說,那個時代大部分提倡西學的人,骨子裡都是科學主義者,認可西學,就是因為裡面有科學的道理,而這個道理,恰是具有驗效而且能征服國人的。20世紀20年代著名的所謂科學和玄學論戰,其實所謂的「玄學」未必沒有一點道理,卻被一邊倒地批倒批臭,將之混同於扶乩、請神之類的迷信,科學主義在學界高奏勝利凱歌。其中,雖說梁啟超先生,鑒於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歐洲學界對西方文明的反思,思想有所回歸,但科學主義的虔誠,卻依然沒能因此而動搖。原因很簡單,他畢竟是中國比較早震撼於西方先進科技成果,進而追求維新之人。

儘管在今天看來,科學主義並不那麼令人信服,但就當時的情景而言,他們對西醫的維護,確有道理。在20世紀20年代,雖然科學已經沒有多少人敢出來說半個不字,但西醫在中國還處在幼苗階段,偌大的國家,四億多人口,像樣的西醫,滿打滿算,也不足萬人,系統受過教育的中國醫生更是少得可憐。梁啟超的手術事故,的確是某個西醫的錯,但並不代表整個西醫體系全錯了,儘管這個錯發生在中國頂尖的協和醫院,也並不奇怪。中醫治好了胡適西醫治不好的病,也不代表整體上西醫不如中醫。現代的醫療衛生防疫體系,主要得依賴西醫,才能建立起來,這是不爭的事實。儘管這兩位大學者不會以個體案例否定全體,但這個國家的大多數人,卻不可避免地有著這樣的習慣,恰好這兩個案例,又發生在這樣兩個酷愛科學。推崇西醫的大名人頭上,如果炒作出來,其影響所及,給西醫造成的麻煩,肯定是難以預料的。反過來,中醫也一樣會有失誤和事故,甚至草菅人命地胡治,如果以概率計算,中醫出的問題肯定更多。翻一下過去的筆記,這種虎狼之醫的記載,還是很多的,如魯迅先生那種個體體驗,拿破鼓皮和墨水來治病的中醫,實在不乏其人,所以,單就一個方面的個體事件來說事,肯定是不夠公平的。

不過,歷史走到今天,中西醫的位置已經倒過來了,顯然是具有寶貴价值的中醫,已經處於奄奄一息的狀態,如果今天的人們,還跟當年的梁啟超和胡適一樣,恐怕這二人死後有知,也未必會贊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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