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回望 帶「病」考試

高考是我們中國人的大典。每年的夏天,總有那麼幾天媒體熱鬧,政府緊張,考生的家長慌張。還經常能看到這樣的電視新聞,什麼一個遲到的考生被呼嘯的警車送往考場,圍觀者報以熱烈的掌聲云云。

每當看到這種情景的時候,我就壓不住自家的酸水,怎麼我們當年參加高考的時候沒這麼風光呢?現在人們總喜歡說高考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其實,當下考生與錄取的比例,最高也不過3∶1,而二十多年前,這個比例竟然達到20∶1。本人不幸,躬逢其盛,接連參加了1977、1978兩次高考。記得1977年第一次參加高考的時候,我所在的小小的農場,考生居然一下子將考場周圍的街巷填得滿坑滿谷。我在那個農場待了多年,好像從來就沒有碰到過這麼多的人,連不知道x+y為何物的老兄老姐們也來碰運氣。以至於考試不得不分成兩次,一次初試,一次正式考試。

初試的考場上就相當熱鬧,有哭的,有鬧的,還有當場休克甚至吐得一塌糊塗的。那時離「文革」後期的白卷英雄張鐵生出風頭的日子還不算太遠,大概是對那時的宣傳記憶太深刻了,我旁邊就有一位仁兄答不出來題,學張鐵生在卷子上給考官大寫其信的。

1977年高考的時候,我正在農場的連隊當豬倌兼獸醫,本來沒打算參加考試,一來,先天不足,出身不好;二來,後天犯傻,前幾年曾經非議過偉大的「文革」,差點被打成現行反革命;三來嘛,是覺得肚裡空空。我們這些從小學就被文化大革命「革」過來的人,原本就沒學什麼東西,我的大部分同學,說是中學畢業,其實連信都不會寫。我雖然自己看了點書,但這些年紮根農場,改造思想,把學的那麼點東西也都餵給了豬馬牛羊。說實在的,如果是考「牛馬經」或者「豬羊經」或許我還能混混,可是……可是歸可是,最終我還是沒能經得起誘惑,混入了「文革」後第一次高考大軍的行列。回想起來,也許是范進老前輩的光輝形象影響了我,因為,在我不多的藏書中,就有一本該死的《儒林外史》。

考吧,反正馬二先生說過,就是孔夫子再世,也要考試。請了兩天的假,到農場(那時還叫團)報了名,糊裡糊塗地就下了場。開始是初試,記得頭一場是考語文。我們這些人,打小學就趕上「文革」的好時光,哪裡經過什麼考試,自打從娘胎里出來,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陣勢。坐到桌子前,發下卷子,筆就開始打哆嗦,百計也無法制止,就這樣抖了半晌,我意識到這樣下去有交白卷的危險。當年大清國的時候,江南的大名士吳兆騫就是在皇帝老兒駕前的考場上打哆嗦,交了白卷,結果被發配到了北大荒喝西北風。現在我已經在北大荒了,再要發配可能連個地方也不好找了……這樣胡思亂想一通,筆總算是不那麼抖了,可是思路也找不到了,最後總算是對付了一些文字交了上去。

初試過了以後,為了防止再哆嗦,我想出來一個相當聰明的主意。考前從醫生那裡要了一片安定藥片吃了下去,因為我聽說這種葯少量地吃可以有鎮定作用。沒想到,由於我從來沒有用過安眠藥,區區一小片安定,在考場上居然把我「鎮定」得睜不開眼睛了。當然,鄙人當時明白,如果我就此睡倒,依然是要交白卷的。沒有辦法,只好忍痛將腦袋和桌子狠狠地接了幾個吻,這招居然比初試時憶苦思甜還管用,複試下來,成績居然還不錯,按當時的行情,上個重點大學也夠了。

當然,我能考到那個程度,以今天的尺度,絕對沒有任何值得驕傲的地方,因為我們那時的考題簡單得能讓今天的中學生笑掉大牙。記得語文題最難的部分就是翻譯《列子·湯問》中的《愚公移山》。考完之後,一個據說程度不錯的考生得意揚揚地跟我說,你知道「愚公長太息曰」的意思嗎?我想了半天總算弄明白了,它的意思就是:愚公的大兒媳婦說!

考試的過程聽起來很有點喜劇的味道,但是結果對於我來說卻是地道的悲劇。從1977年考完,一直到1978年的到來,我眼睜睜地看著別人一個接一個地走掉,而自己只能與豬馬牛羊為伍,當然還有某些長舌婦背後的嘁嘁嚓嚓。為何不被錄取,沒人告訴為什麼,不過,自家有病自家知,我知道很可能是政審不合格,十有八九是壞在了當年對「文革」的說三道四上了。那時,「文革」還是說不得的話題,我們那次高考的政治題中最大的一個,就是:「為什麼說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取得了偉大的勝利?」無論我怎麼樣在筆下讓「文革」「偉大」而且「勝利」,但是我那該死的前科,白紙黑字地載在我的檔案里,實在沒有辦法矇混過關。

那年月,有了政治問題就跟做過賊一樣,成為永遠難以抹去的污點,讓你永世不得翻身。1978年,我又一次進了考場,這次考的是理科,因為有人給我出主意,說是理科政審比較松,一點不出人意料,我考得不好,結果稀里糊塗地進了一所黑龍江的農業院校,從放馬放豬改成「放」拖拉機。後來我才知道,如果不是三中全會解放思想,我再怎麼跳,也還是難逃羅網,拖拉機也是不會讓我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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