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回望 西藏的「研究性大學」

在西藏,佛教無所不在。凡是有人居住的地方,就是沒有寺廟、靈塔,居民的屋頂也肯定會插著五顏六色的經幡;沒人的地方,也經常能見到堆著刻有經文和咒語的石頭的呢嘛堆,石頭堆上掛著更多的經幡。至於藏民頭上戴的(護身佛),身上掛的(護符),手上拿的(經輪),也都跟佛教有關,只是現在西藏的年青一代宗教情感稍顯淡薄,全套「佛裝」的往往是些老年人。

有佛教的地方寺廟總是中心,佛教三寶「佛、法、僧」都集中在寺廟裡,當然西藏更不例外。西藏的寺廟如果按教別和教派來論,有許多種。藏傳佛教雖然黃教占統治地位,但白、紅、花三派的寺廟也還存在,甚至有些地方還有原始的宗教的寺廟。在我看來,這些寺廟實際上可以分成兩類。一類是供教徒膜拜和觀賞的,一類是佛學的研修場所。一般遊人常去的大昭寺、小昭寺、白居寺和扎什布倫寺等,應該屬於前一種,廟宇巍峨聳立,唐卡金碧輝煌,裡面的佛像重重疊疊(全然沒有內地佛寺那種等級和方位感)。而西藏著名的三大寺甘丹、哲蚌、色拉寺應該屬於後一種,這裡更多的是經卷、藏書和經堂,可供俗人賞心悅目的東西實在不多,只有哲蚌寺有幅巨型的唐卡,也只是每年藏曆六月三十日雪頓節的時候才拿出來晾晾。

哲蚌寺是三大寺中規模最大的一個,據說在盛時曾經擁有一萬多名前來修習的僧人。寺廟依山而建,石頭的屋宇層層疊疊,構成了一座碩大的城堡。城堡里有許多人在出沒,不少窗戶上還擺放著艷麗的盆花。整個寺廟出奇地安靜,山下偶爾的一點人聲車噪,也很快就被山寺的靜謐吞沒。我去的時候,正好趕上政府為三大寺修建下水工程,幾百年的穢土都被翻了出來,氣味很是特別。即使是這樣巨大的工程,也沒能攪擾了山寺的安詳,人進去以後,一個突出的感覺還是靜。

寺里的喇嘛對外來人很友善,總是憨憨地笑著,一任我們看這看那,不著邊際地胡道亂問,如果我們想要和他們合影,也都很配合。許多地方明明寫著拍照收費十元,但喇嘛也不問我們要。當然,如果你主動給,他們也不拒絕。寺廟裡除了僧人的宿舍,就是經堂。經堂無論大小,四周都塞滿了梵莢裝的經書,有的看起來已經很舊了,有的則是新的,大多數的經堂連一尊佛像也沒有。在一間大約三十多平方米大小的經堂里,我跟一個小喇嘛攀談起來。他告訴我他今年十九歲,已經在這裡學了兩年。我注意到他的床就搭在經堂里(寺里空閑的僧舍很多,按道理完全可以不必如此),床頭上散放著一莢經書。小喇嘛會的漢文不多,我只好通過同去的藏族嚮導和他繼續交談。從談話中我了解到,整整這一屋子的經書,小喇嘛都看過。而床頭的那莢經書,據說我們隨便抽出一頁來,他都能倒背如流。說到這裡,小喇嘛真的抽出一頁來給我,可惜我對藏文一竅不通,實在無法驗證。但是看著他那純真的眼睛,我相信這肯定是真的。

三大寺的組織結構都差不多,有點類似於我們現在的所謂研究性大學,寺為大學本部,下面為札倉,即學院,哲蚌寺有四個札倉。每個札倉下面有若干個康村,相當於系,康村則由更多的米村組成,米村是來寺僧人最基本的學習單位。在三大寺里學習,除了內地寺院也要遵行的早晚課和結冬與結夏(冬、夏兩季集中修習)之外,突出的特點是實行導師制和討論式的學習方式。每個在寺內學習的僧人都有不止一個導師,對其學業實行專門輔導。僧人學習的過程,也不僅僅限於閱讀、背誦和自己體悟,還要經過反反覆復的集體辯論,寺里叫做辯經。辯經在寺、札倉、康村、米村各個層次都有,最經常開展的是康村和米村這兩個層次。這種學習體制,很容易讓人想起牛津和劍橋的導師制。

在色拉寺,我趕上過一次這樣的辯經。那是在一個很大的園子里,僧人稱之為「法苑」,苑裡有樹有草,幾百個喇嘛分成一個一個的小圈子,大聲地討論著什麼。按規矩,每個人在提問的時候要站起身來,一邊跺腳,一邊猛地拍一下掌,動作很是誇張,姿勢煞是好看。不過,在我看到的場景,許多喇嘛動作已經簡化了,只拍掌而不跺腳。但是無論動作是否偷工減料,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開心的笑,有的人甚至笑得前仰後合。儘管人人都在笑,辯論卻進行得非常認真,我們這些外來人的闖入而且大拍其照,居然從始至終沒有引來一個僧人看上一眼。

在世界宗教史上,也許只有佛教才能有這樣激烈而又平和的教義辯論。在佛教歷史上,類似的辯論不知舉行了多少次,在發祥地天竺如此,傳到各地也如此。在中國,全國性的辯論就有過很多回。無論各宗各派,大家總能辯出個高下。別的宗教派別之間有戰爭,而唯有佛教的教派之間只有辯爭,特別難能可貴的是,這種辯論卻總能辯出名堂,不至於流於意氣之爭。

了解一點佛學的人都知道,佛學的知性魅力是獨一無二的,吸引了古往今來無數的智士沉迷其間。直到近代,章太炎、馬一浮、楊文會、陳寅恪、王國維諸位頂尖的學者,無不對佛學情有獨鍾。佛學是中世紀少見的既有學問的無限延展性,又有自己的論理邏輯的學問。這樣的學問,只有通過辯論,才可以實現「精進」。

在今天,也許只有在西藏的三大寺,我們才可以見到真正的佛學辯論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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