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回望 學宮·學官·學運

有一年冬天,我到貴州一座叫安順的小城探親。安順據說是貴州最古老的城市,是明朝初年,朱元璋派遣傅友德征西過程中建的。今天是貴州省的一個地級市,看上去有幾十萬人的規模。提起安順,人們往往將它與當年紅軍在大渡河渡過的安順場混淆,實際上,這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地方。

安順是一個特有農村氣息的城市。每逢節假日,四鄉各族的農民就會挑著菜,拎著雞鴨,趕著豬羊進城來趕集。到時候小城的街道就會擠滿了動物和人,鬧得讓你對面說話都聽不清。好在,親戚家住在安順的一所中學裡,很是安靜,可以容我仔細地打量這個老房子和老人都特別多的山城。

在安順的時候,除了看城和看人之外,似乎沒有什麼可做的,每日只是悠閑地走走。一日,我踱出家門,到外面散步,忽見面前的一堵牆似乎有些異樣,停下腳步仔細打量,才發現牆的裡面原來砌了一座石頭牌坊。開始我以為是座尋常的表旌節烈的遺物,於是上前準備看一看是哪個倒霉的女人的姓氏在上頭,結果發現這原來是座欞星門,那種只有祭壇和孔廟才有的欞星門。設法越過這堵不尋常的牆,只見裡面是個院落,迎面兩根拔地而起的鏤空雕龍石柱,由一對嬉態可掬有點像狗似的石頭獅子托著,飛揚的龍與嬉戲的獅子都雕得活靈活現,耐看極了,全無中原同類雕刻的那種富貴之氣和獃滯之氣。這兩根龍柱撐起的是一座破敗的門廳,眼下已經被四面砌死,古為今用地住上了人家,門口一個老婦人拿她那昏花的老眼盯著我。繞過門廳,是一個更大的院落,迎面一座比門廳大上兩三倍的宮殿似的房屋兀立在那裡,房子的正面有著四根與門廳相仿的龍柱,同樣的鏤空雕,同樣的靈氣四溢。房屋八面透風,搖搖欲墜,但雕梁畫柱依稀有舊時模樣,別緻的垂花頭仍然頗為惹眼,好像昔日大戶人家內院的東西。走進去,只見裡面亂七八糟地堆著一堆破爛的桌椅,一打聽,原來這裡是一座明清時節的學官。

學官是明清之際的官方學校,文雅一點的叫法是「黌宮」。那時候,上有京城的國子監,下到各府、州、縣學,構成了官辦的學校體系。裡面的學生在國子監者叫監生,而在地方則為生員,俗稱秀才。嚴格講,監生和秀才算不得一級功名,只算是官學的學生,但是由於做了官學的學生,擁有相當多的特權,徭役可免不說,見官還可以不跪,犯了事須得先革去學生資格才可以打屁股。所以在社會上也算有了相當的地位,在皇帝眼裡算是個讀書人,在平頭百姓眼裡算是附上了紳士的驥尾。其中由於監生往往是由花錢或者祖蔭得來的,而秀才非經三場大考扒層皮才能獲得,所以地方官學的生員們在人們眼裡,總要多幾厘分量。

儘管地方上的秀才們含金量要高些,但他們「進學」所在的學宮卻一向不為人們所看重。國子監里固然銅臭四溢,但從古至今都為人高看不止一眼。現今的許多講歷史的人,還稱它為古代的國立大學(其實國子監的學生與府州縣學的學生是同一層次),也好把中國大學的歷史,往前推了再推,掙些民族自豪感。雖然,按制度規定,秀才們應該進學宮讀書,但這個制度跟那個時候的其他制度一樣,似乎從來就沒有落實過。學宮並不真的是個上學的地方,秀才們自「進學」之後,根本不用像眼下的大中小學的學生似的,天天進學宮讀書,只在每年春秋兩季例行進去考一下不痛不癢的試,每三年才由省里的學政進行一次大考。雖然按規定考得不好就會丟失功名,而考得好的則可以獲得朝廷的補助,甚至被推為貢生,參與官員的選拔,但實際上真正因考試而被淘汰的生員非常少,學官里的考試就成了只獎不罰的一種程序。所以秀才們並不可能真的在意。

學官的真正意義似乎只有兩點,一是作為王朝教化與禮儀體系的物化象徵,一是作為州縣學官的官邸和地盤。

作為前者,學官往往與文廟連在一起,與文廟一樣,裡面也供著大成至聖先師孔夫子的牌位,規模大一點,還配有寫著十哲或者賢人七十的木牌子,有著雕龍的「宮殿」和欞星門(像牌坊一樣的東西),門前還立著「文武官員軍民人等到此下轎馬」的下馬石,以示禮敬肅蕭。地方正印官知府知縣和知州,任上最慎重也最風光的事務就是主持學宮的考試,稍微有點墨水的還要裝模作樣地開講兩次「子曰詩云」。所有境內的生員名義上都是地方正印官的學生,凡是秀才見了官長揖之後必然自稱「學生」,一叫,雙方都特感榮耀得慌。官員處理別的公務,禮儀冠服可能有點馬虎,但進了學官就必須穿戴整齊,言慎行謹,一絲含糊不得,否則遭到秀才們的笑話不說,弄得不好被都老爺知道了,還會被彈劾,因此丟了烏紗帽。正由於學官這種高潔肅慎的禁地地位,清代康熙年間,兩榜進士出身的廣東順德七品知縣徐勃才可以憑此與當地駐軍的二品總兵鬥法,故意下令每天晚上學宮的鐘鼓弄得山響,說是廣東地方學運不昌,敲敲鐘以振學運,結果把住學官附近的總兵大人吵得寢食難安,但也無可奈何,只得搬家了事。

作為後者,明清兩代的地方學官,諸如學正、教諭、訓導之類,官階八品到九品,多由屢試不第,科場蹭蹬的士人擔任,均為冷而又冷的窮酸官兒,名義上雖也是地方生員的老師,負有管理訓導之責,但由於平時考試的大權由正印官把著,所以他們對秀才們實在也無從管起,而秀才們對這些左右不了他們命運的窮酸官大都不屑一顧,實在沒辦法躲了才勉強應付一二。《儒林外史》里的匡超人中了秀才,依例需向教官上點見面禮,然而他卻不理這個茬,最後在別人的勸說下,才封了兩錢銀子應付了一下。在這些秀才眼裡,主持考試的正印官才是他們真正的老師。連被「管」的人尚且如此,其他人的態度可想而知。所以學官們一年到頭最主要的事務就是看管學宮,恰好他們的官衙也就在學宮裡,守著一年四季冷冷清清卻又像宮殿似的大院。明清兩代,官俸本來就低得嚇人,一個七品知縣,每年俸銀不過三十兩,好在他們有額外的「灰色收入」,然而這些學官哪兒去撈錢呢?所以只好耗著微薄的薪俸和少得可憐的陋規收入度日,其處境與文廟裡那一年才有一次冷豬頭的孔夫子倒有幾分相似。實際上,學官們最大的福利,就是每年春秋兩季祭孔之後,作為犧牲的那隻豬,照例由他們分吃,也只有到了這個時候,窮學官和他們的家人,才能沾上點葷腥。過去有嘲教官對曰:耀武揚威,隔窗戶瞪門子兩眼;窮奢極欲,提籃兒買豆腐半斤。

窮教官連看門的也惹不起,想發威風,只能私下裡瞪人兩眼,想要改善生活,如果沒有挨到吃祭肉的時候,也只好買塊豆腐解饞。所以,學官又被人稱為豆腐官。

豆腐官住的地方也有點像豆腐,一方面是因為學官有著半個官衙的性質,所以難免要沾一點「官不修衙」陋習的光。在過去的時代,做官的人有一種根深蒂固的迷信,都相信修衙的人升不了官,以至於各處官衙大多破爛不堪。做學官的人自然更是難以免俗,實際上他們比其他的官更希望升遷,住在裡面的官不張羅修繕,那麼別的人又何必生事,所以學宮也逃不出年久失修的命運。另一方面清末戰亂不已,武人的勢力開始抬頭,學宮本來就是擺設,現在就更沒有人理會。到了清末新政,廢科舉興新學,原來以科舉制度為依託的禮制——教育體系壽終正寢,童生秀才進了新學堂,學官們改了行,學宮遂一任房倒屋頹,在風雨飄搖中湮沒,後來想要了解明清學校制度的人,好像再也無從一睹「漢宮威儀」,取得一點感性認識了。

然而,世間萬事萬物,總免不了有例外,就像有些動植物本已被學術界判為滅絕,但不知道怎麼一來,卻在某個地方又冒出來了一樣,作為建築物的學宮竟然也有例外。安順的學宮據說是明代的建築,現在雖然殘破,但作為主結構的欞星門、儀門和明倫堂還在,只有兩廂的尊經閣和學官衙門沒有了。更為難得的是,作為與學官一體的建築,安順的文廟還基本完好地保存著,從學官過去不遠,就可以看見文廟的「官牆萬仞」。

以後在安順的日子裡,幾乎每天我都要走過這座學宮,我想,這大概可能是全國僅存的孑遺了。可惜我對安順地方史了解無多,說不清這座學宮的來龍去脈,更不知道它為什麼沒有像其同類那樣倒塌湮沒。不知是因為安順地方民風古樸特別看重讀書人和事,還是由於這座建築半由石料砌就,所以格外結實,可以經得起時代的風雨。我搜索記憶,想起了清末與曾國藩齊名的胡林翼在帶兵征討太平天國之前,曾經在安順做過知府,依照慣例,胡大人的腳一定踏過這裡的講壇。真想不出這位清朝的中興名臣在這裡都講過些什麼,是尋常的高頭講章,還是理學心得?抑或經世致用的學問?都說貴州地處荒蠻,文風不盛,清人筆記甚至傳說貴州考秀才的人太少,以至於能完卷的人都取上了還湊不夠名額,連僅僅寫了「且夫」兩字的也得以中秀才。但看著全國碩果僅存——不,應是殘果僅存的學宮,這靈氣四溢的龍柱,我想,貴州人也許在歷史上四書五經背得沒有別處人那麼好,八股文功夫更差,但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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