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回望 讀老書與教老書

私塾是個很怪的東西,說起來似乎大家都知道它是過去的中國人小時候受教育的「學校」,但究竟是什麼樣子,好像誰也不甚了了,因為在現在活著的人們中,能親眼見過私塾的人沒有幾個。記得小時候上學不好好讀書,老師往往會感慨說,現在我不能打你們了,如果是在過去,像你們這樣,私塾先生會用戒尺打手心,一打一個腫。回去問媽媽,媽媽告訴我說確實私塾先生有戒尺,要打人的,這就是私塾給我的最初的印象——一點小小的恐怖。上中學後,認識了我們語文老師的父親,一個老秀才,知道了原來在私塾里讀書,老師開始幾年一句不給解釋,只讓學生們背書,背不出就打,而且要家長配合著打——恐怖感升級,連讀了魯迅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發現他筆下的私塾並不那麼可怕時,也沒有減輕這種恐怖。再後來,我變成了一個所謂研究歷史的教書匠,當了解到自從清末廢科舉興學堂之後,私塾教育如雪崩一般的瓦解時,我感到的是一陣說不出來的快慰。

然而,在看了許多名人的自傳之後,發現他們幾乎個個都對童年的私塾生涯情有獨鍾,凡寫到那個挨戒尺的歲月,筆下莫不流露出某種壓抑不住的欣悅。魯迅之於三味書屋溫馨的回憶,其實並不偶然。後來,當我開始認真地出於研究,了解清末民初民眾的教育狀況時,我發現,私塾跟過去的中國人關係實在是太密切了,不僅出了名的人寫回憶錄離不開它,而且民間關手私塾和教書先生的故事、傳說、歌謠也林林總總,俯拾即是。雖然故事和傳說里那些教書先生,大多是被調侃的對象,不是世事不曉的迂夫子,就是「都都平丈我」的白字先生,但足以表明私塾跟老百姓日常生活的密切。事實上,據外國學者研究,至少在清代中葉,中國大多數男子童年和少年都進過私塾,至少會在裡面讀上一兩年(雖然說這一兩年的私塾經歷不見得就讓他們脫盲)。鄉紳之家大多開有家塾,稍差一點的則有族學,一般的平頭百姓則隨便進村裡「子曰店」(齊白石小時候上的私塾),好歹識幾個字。趙元任是官宦子弟,所以在他的回憶錄中,他小時候上的是家塾,老師很可能是個舉人,一般村塾教的蒙學課本,什麼《三字經》、《千家詩》之類,那裡根本沒有,一上手就是《大學》、《中庸》,直接開講對對子。魯迅和胡適家道中落,所以上的是族學,水準也不差,只是學生難免參差不齊,學得好壞多少要看個人的造化。胡適的老娘為了讓先生給兒子開小灶,就偷偷塞錢。孫中山、李宗仁和齊白石少時都是窮人家的孩子,所以他們上的都是村裡由三家村學究主持的村塾,老師都是半業餘的,每到農忙的時候,就要放假,因為老師自己也要到地里忙活。在清代,有人寫詩說村學云:「一陣烏鴉噪晚風,諸徒各逞好喉嚨。趙錢孫李周吳鄭,天地玄黃宇宙洪。《千字文》完翻《鑒略》,《百家姓》畢理《神童》。就中有個超群者,一日三行讀《大》《庸》。」需要特別提一句的是,當年曾經攪動了大半個中國的洪秀全和馮雲山都是這種村塾的老師。

比起今天的學校來,私塾教育當然是一種舊教育,但是,在過去的時代,所有的人,但凡要識字作文,大體上都要從這裡過過,從學徒和賬房先生,到富商大賈,從官衙的小吏,到科名高第的頭甲進士,還有古往今來幾乎所有的文人墨客、學者碩儒都可以說是私塾的「同學」、「校友」。一種出了這麼多的各色人才,奠定了古代教育基礎的學校形式,無論有著多少的毛病,看來還是不能用一個「舊」字批掉了事。其實,那一代由私塾轉學堂的新文化人,對私塾的評價並不一致,就說共產黨的兩個「農民運動大王」,彭湃將私塾說得一無是處,而毛澤東則認為,清末民初以來的新教育並不受農民的歡迎,農民還是喜歡舊式的私塾。但是不管怎麼樣,在我們這些關注過私塾學人的印象里,經過幾代新教育的掃蕩,尤其是解放以來新教育的普及,在這個世界上私塾已經變成古董,而且是任何博物館都沒有收藏的古董。

當聽去湖南平江拍電視的妻說起那裡竟然現在還有私塾,我第一個反應是不信,直到她將平江私塾的課本給我拿了回來,還是有點將信將疑,總是覺得那裡存在的應該是新式的私塾,即已經在一些地方露出水面的由私人辦的小學。可是,翻翻那些課本,又分明是《幼學》、《綱鑒》和四書一類的東西。橫豎總是想不明白,於是我決定到平江去親眼看看。

平江地處湘鄂贛交界的湖南一側,縣城是羅霄山脈中的一個腳盆,汨羅江城中穿過,有山有水,風景煞是好看。不過平江的出名,還在於當年彭德懷的平江起義,現在的人之所以知道這個連鐵路都不通的小縣城,很大程度上要歸結於1929年彭德懷在這裡拉了一個團的軍隊鬧暴動,上了井岡山。現在的平江縣城跟眼下中國所有的小城市都差不多,一樣的水泥路,一樣的貼了瓷磚的火柴盒式的樓,街上多摩托三輪,也多叫不出名來的進口小汽車。我當然沒有期望在這樣一個洋土結合的城市能得到什麼收穫,落下腳的第二天,就去了鄉下。陪我下鄉的是一位平江通——彭以達老人,他曾經做過平江的水利局長,退休以後一直在四鄉從事各種名目的公益和文化事業,平江的任何一個角落,都有他的朋友,平江的歷史和現在,彷彿都在他的肚子里。有這樣一位老人相陪,我感到很踏實。

平江的鄉下,非常地安閑,每個村莊的住家都散散地分布在山腳和田間,雖然有不少新蓋的貼著瓷磚的小樓,但高高大大的灰瓦泥牆的老房子還在唱著主旋律。彭以達告訴我,在平江,私塾教育被稱為「教老書」,是個非常平常的事情,四鄉幾乎都有教老書的,越是偏僻的山區,教老書的就越多。

果然,在離縣城不遠的鄉下,我看到了真的私塾,看到了或高或低作為教室的農家廳堂,看到了想像中私塾里捻著山羊鬍子的教書先生,只是沒有穿長衫,看到了「各逞好喉嚨」的學生,只是腦後沒有辮子。跟我們正常的學校不一樣,「教室」里沒有黑板,私塾沒有年級之分,1各種不同程度的學生都在一個教室里,上課時老師「單兵教練」,根據學生的程度而單獨授課,教完了就自己背書,有念《三字經》、《神童詩》的,也有念《論語》、《孟子》甚至《左傳》的,大家念起書來,跟學校的感覺一點都不一樣,真是七嘴八舌,各說各的,匯在一起就變成了一片什麼也聽不出來的嗡嗡聲。到了這時候,我想起了魯迅在《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里的一段描寫:「於是大家放開喉嚨讀一陣書,真是人聲鼎沸。有念『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的,有念『笑人齒缺曰狗竇大開』的,有念『上九潛龍勿用』的,有念『厥土下上上錯厥貢苞茅橘柚』的……」很熟悉的內容,到現在才明白原來裡面所反映的私塾教育的形式。私塾的課本大多是線裝的古書,以四書五經居多,在一位私塾老師的書架上,我還發現有《六言雜字》這樣完全以農村常用字為內容的傳統蒙學課本。還有一些課本是老師自己用蠅頭小楷抄的,比如一位名叫余干旋的先生就抄了一本《選錄古文》,輯錄了一些先秦、兩漢以及若干韓(愈)文,從中可見私塾教學的艱難。另外,在私塾選用的課本里,我還發現了民國時代北新書局出的活頁文選,似乎在告訴我平江私塾不尋常的歷程。

很有意思的是,在平江私塾的課本中,還有一些老師自己編的東西,如平江長田鄉高坪村的82歲的彭熊濱老人,就自己編了一本。課本沒有名字,但裡面設了天文、望雨、地輿、歲時、朝廷、文臣、武職、祖孫父子、兄弟、夫婦、叔侄、師生、朋友賓主、婚姻、女子、外戚、老幼壽誕、身體、衣服、人事、珍寶等條目,分別解說,有的條目下面還有問答題。課本的內容大多是古書上的老生常談,比如「女子」項言道:「男子秉乾之剛,是說男主於外屬乾而剛。女子配坤之順,是說女子屬於坤,當以順從為道。」如果今天的婦女幹部或者女權主義者聽了,恐怕要提抗議的。但有些條目則明顯受了新學的影響,比如在「天文」項下,就批判了打雷是雷公電母所致的觀點,認為那是迷信和神話的「唯心論」(原文唯心論的心被寫成「新」,不是編書的老師沒文化,而是他們對解放以來的政治教育有著農民式的糊塗),而「根據現代科學研究,天空中的陰電和陽電相碰到,發出爆炸聲即成雷」。這個條目後面有兩個問答:

一、虹是怎樣凝成的?

二、雷的發聲是怎樣響的?

編者都儘可能用「科學」的觀點給予了回答。我注意到,在這些條目的解說中,編者特別注重對古代稱謂和相關的成語的介紹,比如在「朋友賓主」項,就特意介紹說「兩下能同心一致叫『金蘭』,父親的朋友叫做『父執』,自己的同事叫做『同袍』」。而且「『心志相孚』、『刎頸之交』、『膠漆相投』、『總角之好』這都是說朋友的深交」。很明顯,這種解說都是為了教學生「對對子」做鋪墊。

對對子和學應酬是平江私塾學習的重點。對對子是傳統私塾必修的課業,開筆作文,就是從對對子開始,一般要從一字、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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