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戲劇的意外影響 六百年的孤獨

——講史的儺戲,一個被遺忘部落族群的自身記憶來到貴州腹地一個叫安順的小城,時常會看到一些身著對襟長袍的老年男女,女子尤多,腰系黑帶,頭上梳著古怪的髮式,攔著一道帕巾,長袍上雖有繡花與否的差別,但一律絕對的右衽。開始,我以為是哪個不知名的少數民族,一打聽才知道,原來是當地所謂的「屯堡人」。如果問這些古色古香的老人自己,他們會很自豪地說,他們是大漢族,如果再問他們是哪裡人,他們會告訴你,他們是南京人、安徽人或者湖南人等,很少有人會承認自己是安順人,可是他們的口音,卻離他們遙遠的「故鄉」差得很遠,更像是變了腔調的安順話。「大漢族」是什麼樣的一群人?當我進入屯堡人居住的村寨,這個謎才逐步地被解開。我去的地方叫雲峰八寨,聽起來好像是武俠小說里的地名,當然,住在裡面的,並沒有什麼武林人士,只是一些穿著古怪、口音也與當地人略有差異的農民。不過,雲峰八寨里的居民,跟武事還是有點關係,因為他們的祖先,都是駐屯軍人。原來,明朝洪武十四年(1381),朱元璋遣傅友德、藍玉和沐英率大軍征雲南。經過四年征戰,征服了整個雲貴地區。為了防止被征服地復叛,大軍班師後,沐英率一部分軍隊留駐屯墾。由於安順系進入雲南的咽喉,自然成為駐屯軍主要集居地,這些來自安徽、湖南等地的明軍,在安順一待就是六百餘年。這六百年,屯軍們依軍隊的十戶、百戶、千戶的編製結寨居住,像這雲峰八寨,一個本寨,住的是千戶長,其餘分寨,則依首領的姓氏,叫做雷寨、王寨……而且,至今在安順劉官鄉還保留著傅大將軍墓(據查只是傅友德的衣冠冢)。

本寨往往建在相對平坦的地方,當地稱之為「壩」。本寨由若干分寨拱衛著,也有少數分寨設立在險要的山口,大概那是少數民族出入的要道。每個村寨都有堅固的寨牆和高大的寨門,經過六百多年的風雨剝蝕,卻依然不失其舊觀。整個寨子的房屋都是用石頭砌成的,進入寨中宛若陷入石牆構成的迷宮,到處是槍眼和陷阱,即使摸到了門,也是石頭的,不僅打不開,而且會被兩旁槍眼中的火槍射傷。不過只要進了石頭的堡壘,無論是古樸的石雕木雕,精美的垂花頭,還是門楣上刻著的家訓,看著都是那麼眼熟。在很大程度上,它是中原建築的石頭版本。至於每個寨子里堂皇的祠堂,更說明了屯堡人對故宗故土的深深眷戀。

今天的屯堡,最好看的除了身著明朝服飾的老婦人以及老牆老屋,還有每逢過年才演的儺戲。儺戲是從原始的驅鬼逐疫的舞樂儀式發展而來的一種古老劇種,中國內地已經幾乎絕跡,但在西南地區卻大量留存。西南其他地區的儺戲,一般都屬於少數民族的文化,帶有強烈的宗教色彩,不脫請神娛神目的,戲劇故事情節不強,即使有劇情,也只有為數不多的幾種劇目,而安順的儺戲(又稱地戲)則不同,基本上是講史性的,幾乎每個劇目都是一個歷史故事或者歷史傳說故事。從流傳下來的安順屯堡儺戲戲目來看,從《封神》、《東周列國志》到反映元末明初朱元璋等英雄事迹的《英烈傳》,大體上構成了從西周到明朝的中國歷史(僅僅缺反映元代的戲目)。比較特別的是,安順儺戲每個故事都講得格外綿長而細緻,一個戲一般得連演幾天甚至整個春節才能演完。我曾經看過一出《說岳》,僅僅康王(趙構)逃難過江,就演了約個把小時。

儺戲的演員都要戴面具,安順儺戲的面具不僅色彩豐富而且種類繁複,有點類似於京劇的臉譜,從面具上不僅可以反映出各種行當(生旦凈丑),而且表現出角色的身份。與多數西南少數民族儺戲面具不同,安順儺戲面具沒有視孔,不可以從眼睛部位向外看,演員只能從面具的底部觀察外面的情形,無疑增加了演戲的難度。儺戲不用舞台,找個場子,圈出塊地方,鑼一響,戲就開演了。唯一的演出預告就是要提前在場子上一個高高的杆子上掛出一面「帥旗」。看到「帥旗」,四面八方的人就會趕來看戲。安順儺戲沒有什麼樂器,只有一鑼一鼓,用來掌握節奏,但唱卻非常地多,一人唱罷必有眾人相和,一如現在的川劇,好聽煞人。只是演員在戲中的身份經常轉換,一會兒是劇里的角色,一會兒又變成了劇情的解說者,如果不仔細聽,準會把你弄糊塗的,這一點據說跟古希臘的戲劇有相似之處。難怪人們把安順的儺戲稱為「戲劇活化石」。

嚴格講來,儺戲的演員都是業餘的,但是肯定有師承。在演出過程中,總能看到幾個不上妝的老者從旁指指點點,無疑,這就是師傅了。儺戲不用舞台,所以演出的時候劇內劇外有點不分,師傅往往過分熱情,指導具體而入微,有時甚至直接插到正在演的演員中糾正動作,為演員扶好不慎弄歪了的面具,還不時地訓斥幾句。有的師傅指導累了,就徑自坐在扮演康王的演員身邊,好像天下「二主共治」的樣子。儺戲的服飾雖然比京劇的行頭差了許多,但也還稱得上是鎧甲鮮明、衣冠楚楚,離遠看,花花得令人眼暈。道具則刀、槍、劍、戟、斧、鉞、鉤、叉樣樣俱全,只是樣式、分量甚至尺寸上都比京劇差了些。安順儺戲的劇目基本上是武戲,不過真正的武打卻不多。在《說岳》中即使金兵殺到了眼前,雙方也只是在兜圈子,實在非打不可了,也就是比畫兩下。京劇中常見的跟頭把式,在這裡幾乎找不見蹤影。令人不解的是無論文行武行,人人手中都必須拿一柄摺扇,群體行進時,扇子翻飛上下,使得「眾將官」看上去好似在跳扇舞。

當然,我相信當年屯軍們演的儺戲武打水平肯定會比現在高得多,某些好手採用真刀實槍操練的可能也不是沒有,或者說,今天的演出水平並不能說明昨天。畢竟,我看到的安順儺戲,已經是經過了幾十年停頓過後重新撿起的玩意,遠遠不足以再現它往日的光彩。安順儺戲令我不解的是,原本帶有驅鬼逐疫性質的儺戲,本身更接近群眾性的社火與秧歌,其故事性情節性並不強,怎麼到了屯軍手裡,就變成了詳細演繹歷史的說唱藝術了呢?雖然,我們說安順儺戲依然保留著一些原始儺舞的形式,比如戴面具的舞蹈,比如每次演出前隆重的開箱儀式,但是這些只是殘存的儺舞的形式,而實質則已經跟中國其他的戲種(包括京劇)一樣,從娛神轉變成了娛人。

在出黔的路上,望著那綿延起伏的山巒,感受著出了隧道就上棧橋的鐵路,我似乎有點明白了。自從屯軍們進入並駐紮在這雲貴的大山裡,實際上他們就跟自己的家鄉或者說自己跟自己的文化隔絕了。他們的首領也許還可以通過艱難的驛路獲得某些零星的信息,而士兵們則既不能指望驛站傳遞家書,又難以逃亡回鄉,同時由於面前的少數民族是他們所要防禦的敵人,雙方的文化差異又很大,所以基本沒有跟當地文化融合的可能。在沒有盡頭的歲月和守望中,除了聽聽一代代漸漸模糊的故鄉的傳說,唯一與家鄉、與自己的根和原來的文化聯繫媒介的,也就剩下了隨軍帶來的儺戲了。由於屯軍大部分文化水平不高,在一個無文又與外界隔絕的群體中,本來應該由文字負載的傳承本族歷史文化的功能,不得不交由儺戲來承擔。於是,儺戲開始演故事演歷史,所有在屯軍來到此地以前的歷史(除了不光彩的異族統治時期以外),均從最早一代的屯軍的記憶里(他們在故鄉時的耳濡目染)以某種傳奇式的形式融進了儺戲。這樣,屯軍的後代摻合儺戲不僅能感覺到故鄉的風情,而且了解了自己民族的歷史文化。由於從那以後屯軍的後代就基本上與世隔絕,後面的故事和歷史就再也進入不了儺戲的視野,安順儺戲就這樣一代又一代演繹著過去的故事。

歲月在異鄉貧瘠的土地和溫濕的氣候中流逝,曾經矯健兇悍的屯兵的後代漸漸成了地道的農民,過著和祖先大不一樣的日子。微薄的收入、困頓的生活、逐漸贏弱的身軀,使得他們除了殘留的服飾、建築和戲劇之外,再也沒有新鮮的來自故鄉的給養。除了記憶,他們實際上已經變成了大山裡地道的土著。一年一年,冬去春來,在儺戲鏗鏘的樂音聲中,在跌宕雄渾的舞步里,他們頑強地保守著日漸萎縮的記憶。當新的漢人陸續遷移到屯軍駐紮的土地上,哪怕是屯軍們的鄉人,也難以理解這些自稱的南京人、鳳陽人……他們之間也難以有「老鄉」的認同。孤獨造就了獨特。於是,以儺戲為中心的獨特文化氛圍,將屯軍的後代造就成了屯堡人——一個自成體系的族群。屯軍的後代擁有的其實是一個只保存在他們記憶里實際已經消失的「故鄉」。

這樣,我們就可以理解,為什麼屯堡人居然在21世紀的今天,依然穿著六百年前的服飾,保留著祖先演儺的風習。鄉音早改,卻固執地認為自己是南京人、鳳陽人……他們有故鄉卻已是模糊了的故鄉,他們有根,但只是記憶中的根,講史的儺戲雖然賦予他們「大漢族」的自信,但在後來的漢人眼裡,他們卻更像是奇奇怪怪的異族人。

今天,屯堡的年輕人已經不再樂意穿著他們先人的服裝,他們雖然比我們這些旅遊者更熟悉儺戲,甚至參與儺戲的演出,但在他們心中,更嚮往的其實倒可能是我們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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